第21章 恋爱指南《调光经》
另一边,霍珹走到宫门口,却又停了下来。
冯进忠诧异地看了皇帝一眼,却见他神色莫名,眼神幽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官家。”冯进忠小声喊了一声。
皇帝回过神,目光透过宣德门看向御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正所谓:“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宫外如此热闹,反倒衬得宫墙内是如此寂静清冷。
大熙朝的皇帝性格都还算仁和,宫人内侍不犯错不背叛,一般不会随便打杀人。但皇权威严,谁又真的敢在皇帝面前肆意妄为、嬉笑怒骂?
即便是跟了皇帝二十多年的冯内监冯进忠都要时刻警惕,小心伺候着,不敢掉以轻心。
一道宫门,将宫内宫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霍珹收回目光,淡声道:“回去吧。”
皇帝突然改变主意,冯进忠虽然不解,但也不指望皇帝还会给他解惑。
皇帝没有再回宣德门城墙上的帐篷,而是回到他居住的紫宸殿。
霍珹闭着眼睛,开始反思自己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
他松懈了。
即便再如何克己复礼,他还是没能做到不困于心,不乱于情。
他放任了自己的私欲,甚至为了得到她,改变了选秀的规则。
原本官宦之家,不论是京官还是外任,都只在五品以上文官,武职三品以上官员之家采选秀女入宫为妃。
是他要求户部将京官的挑选标准放宽了。
因为她的父亲,只是一个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不放宽标准,她连妃嫔采选的资格都没有。
而她是官宦之女,也不会像那些平民之女般参加小选,入宫为宫女。
想到刚刚在城楼上看到她那一瞬间心里泛起的欢喜,霍珹猛地睁开眼睛,眼里一片猩红。
他又想到了成宗皇帝。
成宗执政手段不弱,最后却败在了女色方面。
女色惑人,如果她入了宫,他真的能控制住自己的心,不偏向她,不独宠她,不会因为她影响朝政吗?
是,她不是陈贵妃。
她不蛮横骄纵,也不嚣张跋扈,她甚至是通透善良的。但当她尝到了权力的欲望,她还能如此纯粹吗?
那种一看到她心底就泛起的欢喜,既让他欢喜,又让他心生恐惧。
霍珹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眼里已经恢复了清明。
他道:“这次选秀一切照规矩办事,不用给谁优待。”皇帝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让户部把苏虞的名册划去。
他把这一切交给天意,若她能通过一系列的择选,来到他的面前,他就让她进宫伴驾。若不能,那便是二人无缘,就让她落选回家嫁人。
皇帝如此说服自己,却自始至终没有想过苏虞是否愿意进宫。
冯进忠诧异地看了一眼皇帝,他跟着皇帝二十多年,虽不能说完全了解他,但透过一些细枝末节还是能琢磨到皇帝的一些心思。
寒衣节那日大相国寺一行,冯进忠就知道皇帝看上了那姑娘,再然后选秀规矩的改变更让他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但现在皇帝指明说不能给任何人优待,这意思是说如果她有哪方面不符合标准,就让她落选吗?
冯进忠不敢细问,帝王的心思真是一会儿一个样。
他退出大殿,找到负责这次选秀的内侍总管喊来,把皇帝的交代吩咐下去。
“陛下有令,这次的选秀严格按照标准来。”他打量了一下对方,肃着一张脸,似笑非笑道,“你们要是收了什么好处,该还该留自个人掂量着办。无伤大雅的小毛病过就过了,若是太过分,出了事,别怪我不留情面啊。”
内侍总管闻言忙道:“多谢大官提醒,我们肯定紧着皮干活。”
送走冯进忠,内侍总管连忙把他底下干活的人喊过来,把冯进忠交代的话说了一遍,然后又威胁道:“冯内监的话你们都记住了。这次选秀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干活,若是有人敢给我闹幺蛾子,出了事,老子脑袋落地之前,一定先把你们几个的脑袋摘了。”
*
看完杂耍,又欣赏了一场大型歌舞剧,苏虞觉得有些饿了。
为了能尽情欣赏街市上的美食,苏虞特意没有吃晚饭。
周邑的观察力极好,一下子就注意到苏虞按揉腹部的动作,忙道:“怎么了,肚子疼?”
苏虞摇头:“不是,我有点饿了。”
“饿,饿了?”周邑一愣,回过神,“那我们找个地方吃饭?”
“好哇。”苏虞点头。
周邑又问:“那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苏虞想了想,摇了摇头。她爱吃,但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要吃什么。如果东西放到她面前了,她应该就知道了。
周邑想了想,道:“我知道一个地方,要不然咱们就去那儿?”
“好。”
苏虞答应下来,跟着周邑七拐八拐,穿过几条街巷后,两人走进一条位置偏僻,却装扮得十分华丽的街巷。
巷子里的游人不少,却少有年长者和年幼的孩子,多是一些年轻的少年少女,三五成群,青春肆意,风流倜傥。也有男女成双成对的,调笑嬉闹,春情荡漾。
苏虞跟着周邑走进一家酒楼,楼内装修地极清雅,桌椅都不大,适合双人坐的那种。
每桌之间还会巧妙地用花卉、绿植、薄纱、珠帘亦或者屏风隔开,形成一个半封闭式的私密空间。里头大多数座位已经有人了,多是青年男女。
苏虞突然意识到,这家酒楼估摸着就是后世的恋爱餐厅,专门供给有情人谈情说爱、互诉衷肠的地方。
她看了眼周邑,原本还很高兴的心情变得有些微妙。
她从来不知道汴京城里居然还有这种地方,可周邑来这儿却是熟门熟路。她没有和对方一起来过,那他是和谁一起来的?
想到这个时代的男人蓄婢纳妾都是合法的,更别说城里那些明目张胆营业的秦楼楚馆,苏虞原本热烈的心就有些发凉。
“坐这儿吧。”周邑没有发现苏虞心情的转变,找到一个空位置后,忙带着苏虞坐下。
苏虞坐了下来,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来吃饭的情侣太多,跑堂的小二忙得团团转,好半天都没有照顾到他们。
“小二,拿个菜单来。”周邑喊了一声,要了个菜单牌子放到苏虞面前,“你快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苏虞拨着菜单牌子看了看,有些意兴阑珊。
她知道这个时代男人纳妾是合法的,也一直告诉自己,成亲后,只把自己当作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把丈夫当上司,把通房妾室当作下属看待。
但人心若是那么好控制的,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一个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少年脆生生地站在你的面前,如此鲜活美好。
他会送你礼物,给你惊喜。
遇到变故,他会专门过来安慰你,告诉你不要害怕,他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这样好的少年,又如何不让人动心?
但苏虞突然发觉,他的好,可以给你,也可以给其他人。
他不属于你一个人。
如此想来,便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就来一份酥黄独、一份滴酥鲍螺吧。”苏虞象征性地点了两份糕点。
她放下菜单牌子,看向周邑,“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周邑摇头:“我不饿。”
周邑没有吃宵夜的习惯,酉时吃过晚饭后,除了喝水不会再吃其他食物。
周邑不要,苏虞也不勉强,托着下巴等小二上餐。
周邑把菜单交给小二后,转身出了酒楼。
没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个小炖盅。
他将炖盅放到苏虞面前,解释道:“这是桂花酒酿圆子。旁边有一家专门卖酒酿的店,桂花酒酿圆子是他们的招牌,味道香香甜甜的,也不醉人。”
他看了一眼忙碌的小二,又道:“天冷,你先喝碗酒酿暖暖身子,顺便垫垫肚子。店家忙,也不知道多久能上餐,别把你饿坏了。”
苏虞打开炖盅的盖子,桂花香夹带着甜米酒的香甜气息扑面而来。
苏虞心里又暖又酸。
明明定亲前还是个傻乎乎的愣头青,现在却这么懂?
她忍不住感动于周邑的体贴,又难受于这份体贴或许是他从其他女人的身上学来的。
五味杂陈。
苏虞突然有些讨厌现在的自己。
一点也不洒脱。
苏虞尝了一口酒酿圆子,和她想的一样香甜可口。酒酿从咽喉落到肚子里,在这寒冷的冬日,让人觉得温暖。
但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口气上不上下不下,哽得她难受。
她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为什么知道这里啊?还这么熟门熟路,你是不是和其他女孩……”子一起来过?
苏虞说着,猛然回过神,脸上露出一丝懊恼。
如果是前世,这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吃醋,是女朋友在乎男友的表现。
但在这个时代,女人是没有资格问出这句话的。
嫉妒,甚至是律法规定的七出之一。被外人知晓,还会影响苏家名声,身为翰林院编修的苏父都会被御史弹劾。
周邑被她问地一蒙,下意识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当然没有。”
怕苏虞误会,他忙解释:“我看了《调光经》。这家店就是书里推荐的,说女孩子都喜欢,就想带你来看看。”
苏虞诧异地看向周邑。
《调光经》这本书苏虞知道,类似于后世的求爱指南。里头讲的是男子遇到心仪的女子,如何上前搭讪,如何博取对方的好感,以及不同阶段如何发展感情。
她没想到周邑居然会偷偷地看书学习如何谈恋爱。
对上苏虞诧异的眼神,周邑俊脸一红。
一个大男子汉,偷偷摸摸看《调光经》,她会不会误会他不正经?
“那你有没有……”苏虞还没有问完,周邑马上打断了她的话,“没有,我当然没有。”
“真的吗?”
周邑点头,“真的,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苏虞莞尔一笑,只觉心花怒放。她知道周邑没有骗她。
周邑也犯不着骗她。
就像她阿爹苏慎,和阿娘吴氏的感情那么好,但他和同僚去青楼瓦舍又或者教坊应酬,从来不在阿娘面前遮掩,常常是顶着一身酒气和胭脂气,回来让阿娘伺候。
这是时代赋予他们的权力,让他们能理直气壮地能够游离在诸多女子中,却不会受到指责。
然而女子却要受到诸多的束缚。
这样一想,情爱,在生活中着实算不得多么重要。如此想来,更觉得悲伤。
周邑几乎是错愕地看着苏虞由笑转悲,刚想说什么,却被来上菜的店小二打断了。
“客官,您的酥黄独和滴酥鲍螺上齐了。”
苏虞笑了笑道:“吃点心吧。”然后便低头喝着酒酿。
两样糕点,都很特别。
酥黄独,听着很像蟹黄做的,但其实主料是芋头。先把香榧和杏仁切碎,调了盐酱,和在面里。再把煮熟的芋头切片,裹上面糊,放到油锅里煎熟即可。
成品表皮酥黄金灿,看起来就像裹了一层蟹黄,因而得名。
滴酥鲍螺是用奶油制作的。牛奶自然发酵后,煮成奶渣,使劲搅拌,分离出奶油,掺上蜂蜜、蔗糖,让你凝固,然后挤在盘子上,一边挤一边旋转,做成的小点心底下圆上头尖,还有一圈圈的螺纹,这才得了这么个名儿。
苏虞只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
两份点心其实不多,一份酥黄独只有四块麻将大的糕点,一份滴酥鲍螺有六个小鲍螺。
量不大,只是再加上酒酿,分量就有些超乎苏虞的承受能力。
苏虞不喜浪费,这剩下的糕点着实让她有些为难。
吃吧她吃不下了,留在酒楼浪费,打包又不方便,最后是周邑出面解决的。
周邑自己都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破了晚饭后不吃宵夜的习惯。
他甚至想都没想就吃了苏虞剩下的糕点,一点都不觉得勉强。
或许他比想象中的更喜欢她,比起她的难过,她的喜乐对他更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