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辩论赛
苏虞缓缓抬头看去,葱郁的树荫下站着两个男子,苏虞却一眼就被站在前面那人夺取了目光。
这人二十五六的模样,面如冠玉,凛然如皎月君子,是个十足的美男子。
但苏虞最先注意的不是他的容貌,而是那一身庞大的气场,让人不敢直视。苏虞不禁垂眸,清风拂过,带来一阵充满佛性的檀香。
苏虞对这气味并不陌生,大相国寺佛殿里燃的香,智吾大师用佛珠也是都是檀香所做。
但这香,落在此人身上,却不让人联想到那慈悲的佛祖,倒有种遮掩不住的血腥气,仿佛尸山血海里沉淀出的气息,任由风吹水洗都难以去除。
身后那人,应该是前面这人的下属或者仆从。他年长些,面相阴柔,看着约莫三十来岁,实际年岁未知。此人态度恭敬,面对前面那人,腰背是微微弯曲的。
听到动静,两人皆垂眸看了过来,但似乎并不惊讶的样子。
苏虞便知道,或许从她与苏明言踏上这条小径开始,他们的行踪便在这主仆二人的掌控之中。
苏虞不敢放肆,站直身体,微微屈膝行礼:“见过二位先生。”
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十六年,苏虞早就知道了阶级的不可逾越性。
她虽不知这人是什么身份,但仅从那二人身上的华贵锦衣便可知道这二人非贵即官。
大熙民风开明,但依然有一些规定来限定三六九等。
比如平民百姓不准穿丝绸衣服,有钱也不行。布衣百姓这词便是由此得来。
对于贵人,她可以不接近,不上前讨好,但碰到了绝对不能失礼得罪对方。
身后苏明言走了过来,见阿姐站在路口不动,喘着气道:“阿姐,怎么不走了?”
苏虞忙道:“不得无礼,快来给二位先生见礼。”
苏明言定睛看去,忙抱拳行礼:“见过二位先生。”
和苏虞暗暗的观察不同,皇帝却是明目张胆地观察这姐弟二人。
这女子不像时下的贵族女子般娇弱妩媚。皮肤不白,甚至未曾傅粉美白。蜜色的脸庞上泛着爬山后的红晕,额头还有汗珠,却无端透着一股鲜活的生命力。
这样鲜活的模样,和时下女子文静端雅的性格截然不同。
从她此前的一些见解来看,这姑娘定是聪慧而敏锐的,她绝对能看得出他身份的不一般,但她没有试图与他拉近关系,甚至还有些隐隐的避之不及。
皇帝能看出她那不是故作清高,人的表情可以伪装,言语也可以骗人,唯有身体本能的反应骗不了人,她那紧绷的身体无不在诉说主人防备的心理。
男孩子则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不像个小书生,倒像个小跑堂的。咕噜转的大眼睛昭示着他的机灵和活泼。
“起吧。”霍珹道。
“多谢先生。”姐弟二人异口同声。
“我姐弟二人不知先生在此,鲁莽打搅,还请两位先生见谅。”苏虞站起身,又简单说了两句告歉辞,便想提出告退:“我们这就离开,不打扰——”
“不算打扰。”苏虞话没说完,便听霍珹如此道。
她下意识抬眸看过去,此时霍珹也正好看着她,目光温和而带着侵略性。苏虞一惊,连忙垂下目光。
霍珹轻笑一声,收回目光,看向蹴鞠场,淡淡道:“一起看吧,比赛马上开始了。”
苏虞有些进退两难,这男人气场太强,她不太喜欢和这样无法掌控的人接触。那会让她觉得没有安全感。
但人家已经开了口,她再拒绝就有点打脸。况且——苏虞目光瞥向远处的蹴鞠场,比赛已经开始。若再退回蹴鞠场,估计会错过小未婚夫的演讲。
综合下来,苏虞只好屈膝道谢,然后慢慢走到石台上。
苏明言也有些拘谨,姐弟俩各拿了一枝荷花,缩在小小的角落里,看着不远处的辩论赛。
霍珹感知到两人的别扭,并未多言。
此时,比赛场上的辩论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大熙以礼以孝治天下。正所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国家天下必君父夫先正,而后臣子妇随之而正也。以家国天下之责而言,则君正而后臣正,父正而后子正,夫正而后妇正。自古至今,盖无不然。
陛下为一国之君,率先破坏祖宗家法,肆意虐杀文臣士大夫,是为不孝。上行下效,国家礼法不存,必将引起更大的混乱和灾祸。长此以往,国之将亡也。”
苏虞抬眸看去,上场的正是那位牵头要写万民书的何姓书生。
何嘉说完,周邑走上前。
小未婚夫穿着一身青色书生长袍,像一株青竹般挺拔。苏虞看着,颇为欣赏。
周邑站在一群人面前,看向何嘉,眸光坚定:“何兄,太祖有言,不杀言官及士大夫。太祖此意在于告诫继任皇帝广开言路,纳谏八方,不至于因独裁而造成暴政。
本质而言,太祖此举依然是为了后世皇帝能更好地治理大熙,救万民于水火。
陛下诛杀贪官污吏,惩奸除恶,亦是为了百姓。如此,何来陛下不顾祖宗家法之言?”
何嘉道:“圣人曾道——刑不上士大夫。陛下此举,是将读书人的颜面扫地……”
周邑回道:“这如何能相提并论。刑不上士大夫,是指不可无故折损读书人的颜面,陛下所杀之人,皆为该杀之人。
况孟子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百姓拥戴之人方可为君王,故而,百姓比君王更贵重。然,诸官之中还能有比君王更贵重的人吗?
皇室尚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说法,闫继忠等人贪污受贿,致使生灵涂炭,黄河沿岸百万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
陛下为百姓而诛杀贪官,既合理合法,又是顺应天命之举,如何会引起混乱与灾祸?还是说有人不愿意陛下如此清正廉明,势必要逼着陛下做一个不顾百姓的庸碌之皇?”
周邑之声铿锵有力,这时人群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陛下是个好皇帝,要做明君,不做庸皇。”
那人说着,将手中的花朵放到了周邑那边的框子里。
“陛下是个好皇帝。”
“要做明君,不做庸皇。”围观的百姓们也跟着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不做庸皇。”苏明言下意识也跟着嚷了一嗓子。苏虞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向那两位贵人,见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这才松口气,狠狠拧了一下苏明言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道:“你鬼嚎什么,别打扰了这两位先生。”
“我……”苏明言下意识捂住了嘴,偷偷瞥了那两位贵人一眼,见他们确实不在意的模样,这才松了口气。
百姓们一边喊着口号,一边将手中的花儿放到了周邑的筐子里。
他们不识字,也不懂那么多。但他们听懂了周邑那句“得百姓拥戴之人方可为君王”,也听到了那句“陛下为百姓而诛杀贪官”。
同为社会最底层的百姓,只有他们能够共鸣那些同样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百姓。那种灾难过后,朝廷派来救命的赈灾钱粮被人贪污后的恐惧与后怕,只有他们才能感同身受。
他们渴望得不多,有屋住,有衣穿,有食物可吃,安居乐业,便是他们最大的美梦。
所以——“杀得好!”
“贪官污吏,人人得而诛之,陛下杀得好。”一时间沸反盈天,喊声不绝。
周邑退后两步,朝着何嘉拱了拱手,示意下一轮发言该到他了。
然而何嘉看着四周不断喊着要诛杀贪官污吏的百姓,额头的汗水如瀑般掉落下来。
他想,这一局,他输给了周邑。
这一局,文官们输给了陛下。
他们都低估了民意,也轻视了这群被他们视作庶民的百姓。
很快,这场风波便席卷了整个汴京城,然后通过往返汴京城的商人、举子、游人扩散到大熙各地。
大家都听到了这样两句话——“得百姓拥戴之人方可为君王”,以及“陛下为百姓而诛杀贪官”。
苏虞听着底下百姓的撕心裂肺的喊声,嘴角微微浮起一丝笑意。
她一直很担心万民书那件事最后会闹大,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然后演变成明清时代的文字狱。
现在应该不会了。
文官们为了自己的名声地位,也不会在这种时候逆着民意做小动作。
同样地,一个皇帝,既然尝到了当“好皇帝”的甜头,为了这个好名头能继续保持下去,做坏事时也得估量一下值不值得。
这时苏明言拉了拉苏虞,小声道:“阿姐,咱们回去吧。把花送给姐(夫)……周三哥。”
其实他本来想喊周邑姐夫的,但一想姐姐与他才定亲还未成婚,他的称呼还是应当严谨些,若是被外人听到,难免影响阿姐的名声,说她恨嫁。
刚刚未来姐夫站在台上,义正辞严的模样,苏明言双眼发亮,他真的是又英俊又潇洒。
“好。”苏虞轻声应道。
她的花本来就是要送给周邑的。不提他未婚夫的身份,他的见解本就非常合她心意。
姐弟俩小声说着话,但霍珹和冯进忠都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自是听得一清二楚。
霍珹眼眸微垂,眼里神色不明。
冯进忠暗叹口气,心道这姑娘是真不攀附权贵。主子身上衣服虽然不显,但他腰间挂着一枚极品盘龙玉佩足以彰显他贵重的身份。
但这姑娘自上了这石台,就没往主子这边多瞧过两眼,更别提找机会攀谈。
正想着,苏虞已经转身面向霍珹,屈膝行礼告辞:“先生,辩论赛已经结束,我们姐弟便先告辞了。”
霍珹瞥了苏虞手中荷花一眼,淡声道:“去吧。”
“是。”两人各自行了拜别礼,这才缓缓转身离去。出了石台,苏虞长吁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了许多,脚下的步子却在无意识地加快,走着走着,便跑了起来。
姐弟俩下了山,到了蹴鞠场就见许多百姓不仅往筐子里放花,还把花往周邑的怀里塞。此时的周邑,已经满头满身都是花。
当真不愧是花花少年。
苏虞扑哧一笑,也将手中的荷花塞给周邑。
“谢谢,谢谢。”周邑原本还傻傻道着谢,突然发现送花之人是自己的未婚妻。脸色唰地一下红了,直从脸红到了耳后和脖子根。
“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周邑惊喜道,忙将怀中其他人送的花束交给书童明四,亲手接过苏虞的花。
苏虞道:“没看完你的辩论赛,我怎么会走?”
“那你刚刚怎么不在?”周邑脱口而出,“我见太阳太晒,便让明四摘了几片荷叶,想给你遮遮太阳。但我没找到你,还以为你走了呢!”
苏虞失笑,指了指石台的方向,道:“我刚在那儿呢!”
“太阳太晒了,正好我知道那儿有块石台,清凉遮阳又视野开阔,所以便去了那儿。”
“没走就好。”周邑笑容更深,温声道,“热坏了吧?”然后又喊明四,“明四,我的荷叶呢!”
明四忙把手中的荷叶递给周邑,周邑拿过来,正想给苏虞戴上,就见荷叶已经晒蔫了。
他有些失望道:“荷叶蔫了。”
苏虞接了过来,戴在了脑袋上,笑道:“很遮阳,清凉多了。”
两人相视一笑,并不知道有人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未婚夫妻俩。
冯进忠看看苏虞二人,再看看主子,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他能看出来,主子对那小娘子有兴趣,但他既没有让她退婚入宫,也没有阻止她和未婚夫接触……
难不成只因为她已经定亲?
可是,皇帝这种生物居然也有成人之美吗?
冯进忠不敢过问。
霍珹看着苏虞脸上的笑颜,眸光闪了闪,顶着荷叶,站在阳光下的女子,那么娇俏灵动、鲜活明媚,和刚才的拘谨拘束截然不同。
那样聪慧明媚的姑娘,若让她进了皇城,怕是不会再有这样自在的笑颜了吧。
罢了,不过一个定了亲的小娘子而已。
霍珹想着,转身出了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