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天开始,那些印记的活跃从菲尼克斯的感知之中暂时消失了。
或许是那帮人终于意识到了这条暴露自己的小尾巴,总之,不论菲尼克斯如何去感知和寻找,他所关注的印记再也没有发出哪怕一条信号。
这导致他的追踪工作不得已只能被迫中断。菲尼克斯依旧按照一定的时间间隔打通与地狱的联系,以搜集可能出现的信号。阿尔芒则暂时留在据点待命,并时刻准备根据菲尼克斯所捕捉到的踪迹开始行动。
这个假期比他想象得还要短,仅仅三天之后,一条新的信号便落入了菲尼克斯的手中。
“可别指望我会像个保姆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你。”
弗朗索瓦丝,或者说雨燕,已经换好了便于行动的轻便马甲和皮裤,正在为配备的手枪做最后的检查。
“我也不需要人照顾!可别瞧不起人,我的年龄要比你大好几岁呢!”
“......”
也许这才是她的本性。在一切憎恶和怨恨都被抹消之后,她才终于将自己真实的一面完整地暴露在了阿尔芒面前。而在这种情况下,她的一举一动总是会让他不免回想起闪光的影子,尤其是在那双眼睛中减去了悲伤和绝望之后,所剩余地无穷无尽的活力简直和闪光一模一样。即便和那个可怜的女孩没有相处太长时间,如今只要站在雨燕的身边,就仿佛能看到那一天的幻象在自己的面前重演。这让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恐慌。
所谓覆水难收,既然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就再不可能轻易反悔。苦痛不可避免,又该怎么办呢?该发生的已经发生,那么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说到年龄,整个正义部里可找不到几个比我还年轻的家伙了。”
“那倒也是。”雨燕将检查完毕的手枪塞进了枪套之中,“我这边确认好了,一切oK。”
“那就走吧。”
他本人倒是很想把雨燕丢在据点不予理会,架不住她总是会死皮赖脸地主动缠上来。虽然雨燕明确和过去的弗朗索瓦丝撇清了关系,却还是会狡猾地通过旁敲侧击的方式引发阿尔芒心中的内疚,迫使他答应她的要求。而这次跟随阿尔芒一同行动,便是她迈出的第一步。
在之前的行动之中,阿尔芒已经隐约察觉到这些黑魔法使多少和本地的犯罪集团有一些联系。尤其是那些违法药物,曾出现在不止一个黑魔法使的手中。关于这一部分的事实,已经经由教会之手转交到了警察局那边进行调查。说实话,阿尔芒对光明城警察局的效率并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
从星形广场的凯旋门之下离开,沿着用雨果先生的名字命名的街道一路向着西方前进。太阳已经西沉,一轮圆月高悬于夜空。阿尔芒早已习惯了在这晦暗的环境中进行狩猎,他走在前方,一路扫视着周围的景象,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此时街上不时还有三两行人经过,路人们在看到两人一身漆黑的装束之后,纷纷垂下脑袋绕开两人,加速离开街道。
乌鸦象征着厄运,因此人们厌恶乌鸦。在这层意味上,驱魔人在一般民众们的眼中和乌鸦没有什么两样。很快,最后一个路人也消失在了街道之中。秋风穿过街道,为眼前的景色平添了一份肃杀的气息。
但并非所有人都对他们避之不及,在即将抵达广场时,一旁建筑物的阳台上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色睡袍的男人。那男人正端着一杯红酒,眯着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穿过街道的两人。
他的视线让雨燕感到有些不安,察觉到这一点后,阿尔芒伸手取出了手枪,并解开了保险。
听到保险被打开的声音,男人的脸色立刻变得僵硬了起来。手枪的威慑和阿尔芒身上的压迫感共同发挥了作用,抖了抖眉毛后,男人转过身,回到了里屋,并拉上了窗帘。
“回去睡大觉吧,这种工作可不需要观众。”他轻声嘀咕道。
那之后他也没有再将手枪放回去,因为他们所要找的目标已经近在眼前。
“注意,有情况。”
这一声是对雨燕的提醒。她顿时拔出手枪,倚靠在身边橱窗的凹陷处进行警戒。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渐渐传入了两人的耳朵,那声音是从另一侧的街道上传来的。街上的行人都消失之后,这唯一的脚步声就变得格外显眼。与因初次上阵而不免变得紧张起来的雨燕不同,已经变得轻车熟路的阿尔芒用手势让她待在原地,自己握着手枪朝着广场的方向继续靠近。
不久,一个体格壮硕的男人狼狈不堪地冲进了广场。他好像是从哪里的战场上回来的一样,外套上到处都是撕裂的痕迹,一只手捂着另一只下垂的手臂,却无法止住从手臂上流下的鲜血。沿着他所逃离的方向,血液挥洒了一整条街。
抵达广场中央后,他先是匆忙扫视了一圈周围的街道,眼中顿时染上了一层阴翳。那时他已经看到了阿尔芒,最终却还是选择朝着阿尔芒所在的方向跑了过来。
一开始阿尔芒站在路边,看到对方自己送上门来,便横跨一步,站到了路中央。
“站住。”
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威严。那男人一开始没有认出他的脸,看到阿尔芒拦住了去路,也只是打算绕开他强行通过。直到阿尔芒举起手枪冲着天空开了一枪,他才似乎从梦中突然惊醒,浑身上下冒出一阵冷汗。
那时,阿尔芒只听到男人高声喊了一句什么,也许是旧拉丁语,他没能听清。不过,话语的作用在下一秒便展现了出来,他只感到脚下一空,原本坚实的地面似乎变成了泥泞的沼泽,让他近乎失去平衡。与此同时,一只只丑恶的手臂从腐败的地面之下伸出,牢牢抓住了他的脚腕。
感受到那像是要将自己拖入深渊的力道,阿尔芒从容不迫地在自己的腿上点燃了菲尼克斯的火焰。那些手臂在被火焰接触到的一瞬间便松开了,并且几乎是毫不迟疑的缩回到了地下。他将双腿都从正在迅速凝固的地面之中抽了出来,并向后跳了一步。
当他抬起头时,只看到那男人一个飞扑摔倒在了尚未完全恢复的沼泽之中,接着好几只漆黑的手臂立刻从地下伸出,抓住他身体的各个部位,在一阵阵疯狂的惨叫声之中将他拖进了地底。几秒钟之后,那令人胆寒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地面重新恢复了一开始的模样,仿佛在这条街道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那是怎么回事?”
雨燕已经从藏身处走了出来,她站在阿尔芒身后,茫然而又不安地望着这一切。那是某种幻觉吗?但为什么又显得如此真实?
“这次甚至连尸体都不肯留下。”阿尔芒收起手枪,叹了一口气。
“你也看到了,咱们的对手就是这种不要命的疯子。要是有谁指控我是一个犯下连环谋杀案的凶手,我恐怕都没办法为自己辩解。”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自杀?您甚至都没有做出正式的威胁。”
阿尔芒本人也很想要弄清楚这个问题。但显然没有人能够作出回答。
这种结局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所以对此他也并没有太过于沮丧,正当他打算带着仍有些不太适应的雨燕撤离时,却注意到那广场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站着一个陌生人。
那陌生人年龄约莫四十来岁,身高超过一米八,穿着一身白色长袍,就是教士身上常见的那种款式,头顶戴着一个圆形小毡帽。宽厚的脸颊上戴着一副学者气息十足的眼镜,其下方是一双微微眯起的,挂着温和笑容的小眼睛。在他的胸前,一只刻有受难像的十字架在路灯的照射下反射着耀眼的银光。
“请留步,先生,小姐。”
就和他的面容一样,他的嗓音也如同母亲的摇篮曲一般温和,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让人不自主地想要俯下身去,亲吻那只粗糙却宽阔的手背。那就是一个具象,一个慈悲为怀的化身,是一切苦难的反义,一切追求的终点。他的头顶没有光环,人们望着他的面容,却总是会感到格外刺眼。
即使是阿尔芒也产生了同样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确确实实在这位教士面前放下了一切的警惕心,直到菲尼克斯的低语将他从美梦一般的体验之中唤醒。
他向后退了一步,拍了拍雨燕的肩膀,将她从同样的恍惚状态之中拉了回来。
“您是哪位?”
“‘在加洛林有一位青年,被大恶魔菲尼克斯所附身。但附身长达了五年,菲尼克斯仍未完全控制他的躯体。’有人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我是绝不相信的。除非我能亲眼看见那个青年的模样,看到菲尼克斯的火焰和他本人的灵魂同时在眼中跳跃。”他一边这么说着,脸上仍然带着那副和煦的笑容望着阿尔芒,没有流露出任何敌意。
“那么现在您能相信了?”
“事实就摆在我的面前,容不得我不信。”
看着那张笑脸,感受着萦绕在对方身上那种无比温和,却又不可侵犯的神圣氛围,结合最近所发生的事,阿尔芒已经大致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伊柯丽斯的使徒...”
“使徒?”雨燕惊呼了一声,看起来这种程度的东西仍然算是常识,并没有被她遗忘。
那男人站在十米开外,握着胸前的十字架,冲着两人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初次见面,在下的代称是多默,还请多多指教。”
阿尔芒冲着他点了点头,算是作为回礼。与此同时,他的视线快速地扫过街道,却没有发现任何护卫的踪迹。这位使徒先生是独自一人来到这种地方的?
雨燕则在这位大名人面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已经收起了武器,乖乖地站在阿尔芒身后,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两人之间的对话。
“尊贵的使徒大人亲自来到光明城,是为了接替以赛亚先生的工作吗?”
“以赛亚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并不需要人来接替。在下受圣座之命来到这里,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大东方会?”
多默微笑着,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看起来您的确是揪出了一些相当麻烦的害虫,但您是否有考虑过,在脱离教会监管之下的单独行动,反而有可能会导致更多的不确定因素?”
“您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想做个小小的确认。”多默依然不依不饶,“能请您回答在下一个问题吗?在您的心目当中,所谓的‘正义’,究竟是指的什么?”
阿尔芒一时间想不清楚这个问题之中所包含的隐藏意图究竟是什么,这让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正义”,这确实是一直以来驱使他行动的力量本源。可究竟什么是正义,他从前没有想过,如果不是多默提问,恐怕以后也永远不会去想。
见到阿尔芒迟迟没有开口,仿佛是要安抚他一般,多默温和地说道:“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回答,在下能够理解。那么,在下便对这个问题进行一番简化,重新提问。您只需要简单地回答我:在您看来,‘正义’,它是人类灵魂之中的必需品吗?”
“当然。”阿尔芒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那么,您认为每个人都应当坚守正义咯?”
“没错。”
“但即使是每一个人的正义都有所不同,甚至有可能相互冲突?”
这一次,阿尔芒没有立即回答。他正在思考多默的真实意图,但在他来得及弄清楚这些话语之前,多默便接着开口了。
“如果正义的实现必须做出牺牲,那么您最大愿意做出怎样的牺牲?”
再怎么温和的嗓音也无法完全掩盖这话语中所蕴含的危险性。阿尔芒抬起头,警惕地凝视着多默。身旁一直因为两人的对话而处于沉思之中的雨燕也抬起了头,视线在两人之间紧张地来回切换。
但多默的脸上始终挂着那副亲近的和善微笑,仿佛他刚刚只不过是在问自己的儿子,今天的晚餐是鸡肉还是鲈鱼。
像是一把剑刺入了海绵之中,阿尔芒单方面散发的凌厉气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多默确实没有在这里与他爆发冲突的意图。在弄清楚这一点之后,阿尔芒逐渐恢复了冷静,喉咙微微鼓动,吐出了自己的回答。
“性命。”
很难说这个答案究竟是否让多默满意,在阿尔芒和雨燕的视角中来看,自从出现的那一刻起,这位使徒脸上的微笑就从来没有改变过,这让人怀疑那张脸其实是一张精致的面具,根本就无法摆出微笑以外的其他表情。
长达十多秒的寂静之后,阿尔芒听到了风中传来的一阵轻笑声。
“神必审判义人和恶人,因为在那里,各样事务、一切工作都有定时。谁知道人的灵是往上升,兽的魂是下入地呢?也许您应该好好思考一下这个问题,猎犬先生。不是为了回答我,而是为了回答您自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