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了。”
浮士德同眼前这位同样穿着一身风衣的男人碰了碰拳,对方回以了他一个微笑。
“这是你第一次去这么远的地方执行任务吧,感觉如何?”
“糟糕透顶。”
海风的气息依然浓厚,但汉堡港比起遥远的索维拉来还是少了好几分炎热的气息。就算现在是一年中气温最高的八月,头顶的太阳也只投射出了温暖怡人的光芒,驱魔人们穿着自己的工作服也不会感到丝毫炎热。
他的三名下属们正在搬运行李,所以浮士德现在和这位前来迎接他们返航的同事并排站在码头边的围栏上,凝望着港口内来来往往的船只。
有几只海鸥在湛蓝的天空中飞翔。今天是个好天气,但浮士德的心情却没办法像这片天空一样晴朗。
“喏。”
这位叫做米勒的同事朝他递过来一支香烟,是赫尔马本地的牌子。浮士德并不是烟鬼,他只是偶尔抽烟。本来这个时候他并没有抽烟的兴致,但他突然想起了那位传奇驱魔人的脸。一种奇怪的感觉促使他接过了香烟。
米勒帮他点燃了烟,接着又点燃了自己的。浮士德却一直凝视着远方海平面上那一轮正在缓缓下降的太阳。
“我们对那艘船进行了彻底的检查,船里的几乎每一个舱室都被我们给翻了个遍,却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商队坚称自己是无辜遭人陷害,他们根本就不清楚那恶魔的存在。”
“我听说你们差点还跑到西南非洲去追查货物来源?”
“原计划如此。如果不是突然收到调集令的话,我们现在大概已经在那里了。”
“幸好你们没去。”米勒笑了起来,“那里可不会有恶魔,只有数不清的狮子和鬣狗。”
“但那头公牛确实正是来自那里。肯定是有人对它动了手脚,恶魔不可能自己钻进动物的身体里。如果幕后黑手不在船上,那就一定在西南非洲的开拓地里。”
“没有哪个邪教徒会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建立根据地。关于邪教徒,很多人的认知一直都有一个误区。其实在绝大部分的邪教徒派系之中,有色人种是无法被当做祭品的。新大陆有很多这样的例子,那些家伙用黑人奴隶或者当地土着当做祭品,结果反而引来魔鬼的愤怒,殃及邪教徒自身。大概那些魔鬼也看不上有色人种的灵魂吧。”
他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烟又接着补充道:“所以就算把魔鬼塞进公牛身体里的那个天才确实是在西南非洲下的手,在他完成工作之后也一定立即乘船离开了那里。你们贸然追过去,也不可能查到任何线索。”
米勒的话确实有一定的道理。可浮士德终究是对于这件事有些不太甘心。成为驱魔人这么多年以来,这并非是他第一次品尝到失败的苦涩滋味,但这一次失败带来的不安感和焦躁感却前所未有的强大。
“总之,现在担心那些事情也没有用处。要去追查这么一个无头无尾的案子本就难于登天。再说了,至少你们成功阻止了他们的阴谋,不是么?”
米勒拍了拍浮士德的肩膀,试图安慰他。
“实际上那和我们也没有多大关系。若不是那些加洛林人帮忙,说不定那恶魔就得手了。”
“加洛林人?可帮忙的不是一支伊柯丽斯的猎人分队么?”
浮士德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很快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并纠正道:“的确,是个赫尔维蒂卫队的分队。不过他们是从加洛林调拨过去的,而且其中还有两个加洛林人。”
但他的确对那个代号豺狼的加洛林驱魔人有些在意。能够成为大名鼎鼎的菲奥雷的助手,足以说明他的实力非凡。何况他看上去还那么年轻,完全还应该是在学校里上学的年纪,却已经有了一双战士的眼睛。
更重要的是,就连那个菲奥雷都经常会对他投以关注的视线。而且那视线根本就不像是在看一个助手,而是在看一头凶猛的狮子...
所谓的助手大概只是个虚假的身份。那么在这一层假身份的背后所隐藏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冰凉的海风吹过他的面庞,将他从无尽的思绪之中拉了出来。这些问题大概不应该成为问题。不管那个“豺狼”的真正身份是是什么,他都是赫尔维蒂卫队的一员。圣座的战士容不得这种猜测和质疑。
“他们大概收拾得差不多了。”
他抬起头,顺着米勒的视线方向望去,看到提着行李的三名下属正穿过码头上的小道,和已经变得稀疏起来的其他乘客一齐并排朝着这边走来。
“天快要黑了。”浮士德看着下属们背后的昏黄天光说道,“看起来我们今天得在这里过夜?”
“不用。这是你们的火车票。一个小时后出发。”
米勒一边说着,一边将四张火车票塞到了浮士德的手中。他接过票,显得有些疑惑。
“坐夜班火车返回勃兰登堡?什么事这么紧急?”
“不是回勃兰登堡。”
米勒伸手指了指他手中的车票,浮士德低头望去,在浅黄色的夕阳光辉下,他看到了印在车票上的旅行目的地:不莱梅。
“不莱梅?那里发生什么事了?”
“今天午夜之前抵达不莱梅,向骑士团不莱梅分团报道,勃兰登堡的同事们都在那里。你们在那里休整一晚之后,明天与不莱梅分团一同开往斯特拉斯堡。”
米勒的语气十分平静,一开始浮士德还没有从他的话中听出什么问题来。可最终的那个目的地还是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
“斯特拉斯堡?”
“是的。”
“为什么是那里?”
“谁知道呢?这是经骑士团长老议会批准的调动,咱们只需要服从安排就行,等到了那边自然会有人为我们安排工作。”
这时三名下属已经来到了谈话中的二人身边,米勒微笑着对他们一一问了好,并互相握了手。
接着,当他再次看向浮士德的时候,发现这位分队长的脸上写满了紧张。
“骑士团一般的工作调动根本不需要长老议会批准。除非是有极其严重的紧急事态...但你刚刚的意思是,勃兰登堡的其他同事,甚至还有不莱梅分团的成员,要一同被调往斯特拉斯堡?”
对于浮士德提出的疑问,米勒似乎有些尴尬,他伸出手来轻轻拉了一下戴在头顶的黑色礼帽,遮住了自己的额头。
“事实上不止是这两个分团,长老议会的调集令是在整个帝国范围内发布的,所有邦国和自由市的分团都收到了这个通知,除了必要的留守人员以外,几乎所有的空余兵力都已经或者准备踏上前往斯特拉斯堡的列车了。”
不仅是浮士德,包括他的三名小队成员,在听到这个事实之后都不由得手脚冰凉,他们无不张大了嘴巴,惊讶地望着米勒。似乎所有人都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聚集在斯特拉斯堡的骑士团成员将会组成一股极其庞大的武装力量。
“开什么玩笑,我们是要去跟撒旦本人战斗吗?”
话虽这么说,如果真的只是要对付撒旦的话,浮士德或许还能感到更宽慰一些。遗憾的是,区区撒旦的威胁还不足以让赫尔马骑士团出动到这种地步。
“上级传达的命令就只有这些。别想那么多,也许只是一次预防式的行动。等到风波过去,你们就可以回家了。”
米勒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只怀表,确认了一下时间。
“赶紧动身吧,再晚可就赶不上火车了。”
他拍了拍浮士德的肩膀,接着又把手握成拳头放到自己的胸前,对着浮士德行了一个骑士礼。
“天佑吾皇,天佑赫尔马提亚。”
浮士德和他的三名队员用同样的动作回了礼。米勒最后冲着他们笑了笑,便挥手告别了这一行风尘仆仆的骑士们。
三名队员先是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又全部将视线集中到了浮士德的脸上。但他们的队长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冷着脸在街边挥手叫下了两辆出租车。骑士们带着各自的行李上了车,一种压抑的沉默气氛包裹着众人,直到他们抵达车站为止,都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出租车抵达火车站时,天色已经开始黯淡了下来,街道上的路灯被一盏盏地点亮。但火车站里依然聚集了不少旅客。在抵达帝国本土之后,浮士德等人就换上了辨识度并没有那么高的普通长风衣,因此他们的出现并没有引起车站中乘客们的注意。
距离他们所乘坐的火车出发还有一段时间,将行李放下后,他的队员们到车站附近的店里买面包去了。浮士德注意到车站里有一个贩卖报纸的小店还没有打烊,便让留在身边的钻石前去拿了一份最新的报纸。
那份报纸他只是简单地瞥了一眼,在看到封面上的几个大字的时候就明白了一切。当钻石将报纸递给他的时候,他挥了挥手,没有接。
待买面包的队员们返回,四人一同前往站台候车时,站台内已经停靠了一辆铁灰色的火车。透过车窗可以看到车内那些同样穿着铁灰色制服,带着军帽有说有笑的年轻人。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女人站在月台的边缘,与她们的爱人相拥道别。
火车头很快就喷出一股白色的蒸汽,发出一声巨兽般低沉的咆哮,开始迈出步伐,载着它的乘客们驶向南方。那些前来送别的人们很快离开了站台。一直到他们所要乘坐的那趟列车停靠在站台上之前,浮士德都始终保持着沉默。
直到他们登上列车,进入包厢与其他旅客分隔开来之后,钻石才重新将报纸拿出来,三名队员互相传阅着将报纸上的头条新闻阅读了一遍,一时间压抑的氛围便填满了整个车厢。
“这简直不可思议。”代号为老虎的骑士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皇帝一定是疯了才会为了马格里布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与加洛林开战!”
坐在他身边的橡树显得有些不安,他不断摆弄着自己粗糙的手指,视线一直落在面前那张报纸的文字上:“可是如此大规模的骑士团调动,除了战争以外几乎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浮士德的视线扫过包厢内的骑士们,这些骑士都很年轻。而就算是队伍中最为年长的他自己,也不过四十来岁。四十年前那场赫加战争发生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屁孩而已。
自那以后,帝国再没有与其他国家发生过大规模的军事冲突。或许他们这一代的驱魔人大都已经忘记了战争的恐怖。但浮士德不同,他的父亲同样曾是一名赫尔马骑士团的骑士,并且参加过那场一举奠定帝国根基的赫加战争。
尽管战争最后以勃兰登堡的大获全胜结束,在从前线返回之后,浮士德的父亲还是抛弃了在战争中获得的一切荣誉,毅然决然地辞去了在骑士团内的职务,结束了短暂的驱魔人生涯。少年时期的浮士德曾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在他看来,他那优秀的父亲本可以以战胜者的姿态在骑士团中平步青云,直至抵达地区总指挥官的位置,最后他却像是一个懦夫一样退缩了。为此父子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关系都闹得很僵。
对于浮士德加入骑士团这件事,他的父亲也曾坚决反对过。年少轻狂的浮士德并没有理会父亲的意见。
直到几年前,看到因肠胃癌而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时,浮士德才总算放下了心中的一切芥蒂,真正与父亲完成了和解。在父亲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父子之间补完了过去几十年里欠下的所有交流。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父亲将他在战争中的所有经历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他永远也无法忘记那时父亲所说的那句话。
“对于军人来说,战争也许是取得荣耀的机会。如果你足够英勇,你就有机会带着荣耀死去,你的灵魂会归于英灵殿,与众神同席。但对于驱魔人来说,战争就是一把锁。一旦你踏上了那些浸透了鲜血的土地,你的灵魂就会永远被锁在地狱,永远被硫磺和烈火灼烧。”
他望向窗外,火车在赫尔马的平原上不断前行着,田野和树林都飞快地向着后方飞去。遥远的天际边,太阳的最后一抹光辉好像是一匹绯红的烈马,跳跃着没入了大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