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蒙的事暂且放到一边,我现在更好奇的是,从目前你所告诉我的这些情况来看,你们这个所谓的大东方会完全没有被正义部视作敌人的理由。”
大师的脸上依然挂着从容的微笑,但空气中的气氛还是因阿尔芒的话变得凝重了一些,他背后的那两名身穿长袍的黑白主管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白面具将双手背在身后,黑面具则拄着一根长长的金属棍子,好像是一个看门的武僧。
“不得不承认语言是一种很有效的武器。但只是这种程度的花言巧语还不足以让我信任你们这些陌生人。我希望你们能够告诉我,你们到底做了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会被正义部视作眼中钉?”
“普罗米修斯被锁在悬崖上,承受日晒雨淋和恶鹰的啄食,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呢?没有。他仅仅是为人们盗来了圣火而已。”
“我在正义部里有不少熟人,了解他们的品性。我不敢说这个组织就代表着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正义,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他们没有功夫去找那些闲杂人等的麻烦。光是恶魔们的肆虐就有得驱魔人们受的了。所以,会被他们盯上并作为打击对象的,不是被附身的人类就是那些疯疯癫癫的邪教徒。你们或许并不属于他们之中的一种。但既然正义部不待见你们,就一定有他们的理由。我想知道,这理由究竟是什么?”
“呵呵呵....”
大师发出了一阵低沉的,阴暗得有些可怕的笑声。隐约中阿尔芒嗅到了一股从大厅入口处飘来的奇特的味道,那味道和教会所使用的催眠熏香几乎一模一样。
“您的看法的确有一定的道理。但我们和正义部之间的矛盾是一个由来已久的历史性问题,这种敌对并不是从我们这一代开始的,早在几百年以前,早在我们的组织诞生的那一天,我们和正义部,和教会之间的关系就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除非有一方做出彻底的改变,这个死结才能有被打开的希望。”
“比起这些疑神弄鬼的描述,我更想要听到有实质性内容的说明。”
“好的。既然您想要听故事,我当然可以为您讲故事。只是这个故事讲起来或许会略显冗长,还望您沉住气,好好地听下去。”
阿尔芒将双手抱在胸前,身体向后靠到了椅子上,做出了聆听的姿态。浓郁的熏香烟气随着他的呼吸进入口鼻,而他对此毫不在意。
“您知道数千年之前,我们那些没有圣油和银弹的祖先们是如何对付恶魔的吗?用石头和长矛?就像他们狩猎猛犸兽那样?当然不可能,恶魔不是野兽,寻常的物理攻击根本不可能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那时候人类能够从恶魔的手中存活下来,完全仰仗着聚落中的祭司们。祭司们作为神明的代言人,接受了神明的赐福,掌控着不可思议的神力,保护着人类不受恶魔的侵害。
待统一的神圣教会建立之后,教会的主教们便接替了过去那些祭司的职责,他们自称圣主的仆从,所作所为代表着圣主的意志。同样被他们继承下来的还有那些祭司们的所谓‘神力’。主教们将这种‘神力’赋予君主和贵族,君主和贵族又将其赐予麾下的骑士和仆役,用以对抗恶魔的威胁。而正是这些获得了力量的骑士,成为了现在驱魔人最早的雏形。
一直以来获得力量的人们都将这种力量视作圣主的恩赐,从不怀疑其来源,也不思考其原理。直到某一天,有一位骑士团的大团长突然灵光一闪,如果能够解析这种神力的本质,那么不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新的神力,并完全掌控神力的力量了么?
有了这个想法,那位大团长就立刻将其付诸了实践。他搜集了一批学者,开始对神力进行研究。然而,他的行动从一开始就走漏了风声,大团长身边的一个亲信充当了告密者,向伊柯丽斯教廷上报了大团长的行动。那时的教会远没有如今这般开明,这种私自对神力的解析被视为严重的亵渎行为。于是愤怒的教皇下发了通缉令,要求追捕那位犯下亵渎之罪的大团长。面对教会的围捕,大团长只能带着亲信和一部分支持他研究的学者四处逃离。最后,教会的追兵还是在加洛林将那位可怜的大团长抓获,并送上了火刑柱。
然而还是有一部分对大团长忠心耿耿的属下带着珍贵的研究手稿成功突破了包围网,并从加洛林北部海岸渡过了海峡,抵达了对岸的阿尔比恩。那时伊柯丽斯教廷在阿尔比恩岛上的影响力尚弱,在当时阿尔比恩国王的庇护下,他们一路北上,最终抵达了北方高地,在那里安顿了下来。
他们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组织,名为太阳公会,并继续进行先前的研究。尽管神圣教会宣布太阳公会为非法组织,但他们也没有足够的力量组织起一支远征军越过海峡,前往阿尔比恩处置这些教会的叛徒。
几百年以来太阳公会与教会之间不断发生着各种各样的冲突。教会拿远在天边的太阳公会没有办法,太阳公会势单力薄,同样无法撼动教会的权威地位。于是他们采取各种策略,在阿尔比恩国王的支持下,不断地对伊柯丽斯教会发起进攻。而在所有的行动当中,最有效的武器无疑是那场被后世称为宗教改革的运动。
新教在欧洲如同野火一般的传播一度对教会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太阳公会的地位也随着局势如火如荼的发展而变得水涨船高。圣公会在阿尔比恩建立后,太阳公会的规模更是一度扩展到了整个阿尔比恩岛,乃至有从加洛林做跳板,重新返回大陆的趋势。
但好景不长,17世纪发生的两件大事彻底葬送了太阳公会的未来。第一件事是三十年战争中新教同盟的落败,威斯特伐利亚和约让包括圣公会在内,所有独立的新教派系都重新戴上了伊柯丽斯的教冠,在这样的情况下,太阳公会的合法性被摧毁,其势力重新受到打压,龟缩回到了阿尔比恩岛上。
第二件事便是阿尔比恩的光荣革命。国王的权力被剥夺后,因担心曾受到国王支持的太阳公会可能支持王室东山再起,新组建的阿尔比恩政府宣布其为非法,并通缉了所有组织的重要成员。如此一来,就连最后的容身之处都已经失去,太阳公会基本已经分崩离析,其残余成员有的随殖民者的船队流落到世界各地,有的则重新跨越海峡,隐姓埋名回到了欧洲大陆。而其中留在加洛林的这一部分,就建立了现在您所看到的这个组织:大东方会。”
“不错的故事。”阿尔芒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熏香的味道让他有些心烦意乱,“所以究其根源,你们和正义部之间的冲突就源自于那所谓的神力?”
“是的。”大师点头。
“让我猜猜,这个神力指的其实就是法术?”
“没错。”大师再度点头。
“那么,经过几百年的研究,你们现在对法术应该相当了解咯?”
“远超过您的想象。”他伸手打了一个响指,一簇火苗出现在他的手指上,平稳地燃烧着。
“这不仅仅是能凭空从帽子里变出鸽子来的戏法,而是可以改变世界的力量。”
如果是在以前,阿尔芒一定会对大师的这个故事嗤之以鼻。但在亲眼见证过菲奥雷那样的驱魔人的手段之后,大师的话却让他陷入了一阵困惑之中。
“但恶魔天生具有抵抗法术的能力,法术基本无法伤害到它们,所以像我们这样的驱魔人才不会接受专门的法术教育...”
大师反手掐灭了火焰:“当然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弓箭无法击穿厚重的铠甲,但子弹可以。二者有什么区别呢?都是用金属制作的投射物,只不过力度有所不同。为什么你们的法术无法伤害到那些恶魔?是因为他们并没有把那些能够伤害到恶魔的法术教给您。那些法术只有教会最忠诚的卫士才有资格学习。您看到过那位菲奥雷先生是如何战斗的,他不是在您的面前用法术刺穿了那化身的血肉吗?”
“他们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
“这不应该是个问题,猎犬先生。教会想要掌控一切,就像过去的几百年间所做的那样。他们不可能容忍象征着强大力量的法术不受控制地满世界传播。如果人人都学会了那些法术,他们要如何继续维持那高高在上的统治地位?
好好想一想吧。这个世界上并非是只有我们在研究法术的本质。从达芬奇到伽利略,再到牛顿爵士和李比希,有多少人曾经开展过对这些神秘的研究,最后却又全都无果而终?每当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学者准备踏上这条充满荆棘的道路时,教会的鹰犬就会循着味道找上门来,逼迫他们终止所有研究,烧毁他们已有的手稿。通过这种方式,他们成功垄断了法术,直到现在。您知道他们是如何烧死布鲁诺的,又是如何设计让拉瓦锡上了断头台。那些泡在圣水里的手可没有您想象得那么干净!”
“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的的教会可没有那么强大的实力去干预各国的内政。”
“没错。所以我们才得以幸存了下来,并且将会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内彻底摧毁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剩余的影响力。”大师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这让他看起来更加像是一个反派角色,“归根结底,宗教这种东西在20世纪已经过时了。”
自从大革命之后,神圣教会在加洛林的势力就几乎被清扫一空,即使是后来王朝复辟,也没能将教会重新带回加洛林。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也一样,不管是赫尔马提亚还是阿尔比恩,在全世界的各大传统教区,伊柯丽斯的影响力正在飞速衰退。他们再也不能像几百年前那样,任意对信徒们发号施令了。
但阿尔芒总感觉大师的话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绝对还是对自己隐瞒了一部分真相,要么就是他对自己撒了谎。
这种直觉让他无法相信大师。尽管他很少与加洛林的本地教会组织接触,并不能确定大师的话中包含有多少真相,他还是带着一丝厌恶,推开椅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详细的情况我都了解了。感谢您所提供的情报,我会好好地加以利用的。”
大师的眼中投射着凌厉的光芒:“您不打算与我们携手共进吗?”
“我感兴趣的内容差不多已经全都拿到手,现在的你们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嗯...这种说辞或许有些问题...总之不管幕后黑手是阿蒙还是别的什么家伙,我都会亲手把它从老鼠洞里面揪出来,然后一脚踢回地狱里去。你们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但或许我们可以在适当的时候为您提供援助...”
“区区凡人,也想要与大恶魔对抗么?别犯傻了。当然,如果你们非要找死,我也不会强行阻拦就是了,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缺少过愚蠢的勇士。”
说完,他转过身朝着入口的方向走去。大师和他的两位主管依然安静地待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开,并没有起身阻拦的意图。
离开那大厅之后,阿尔芒径直穿过那条由雕像所护卫的过道,朝着记忆中来时的方向前进。过道两侧那些不知道通往何处的走廊里也站着不少交头接耳的戴面具成员,每当阿尔芒经过的时候,他们都会向他投来好奇的视线。而他对这些所有的视线都不管不顾。直到某一个瞬间,他的胸中泛起了一阵莫名的悸动,待他朝着那古怪感觉的来源望去的时候,只看到一个穿着修女长袍的女士背对着他远去,很快转过了远处的拐角消失不见。
尽管对那修女身上传来的熟悉感觉略微有些在意,但现在不是继续在这里逗留的时候。他拍了拍脑袋,试图让自己的脑袋恢复清醒。不知道为什么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有些晕乎乎的,莫非那些人特意点燃的熏香真的起了作用?理论上来讲这不太现实。霎时间他的心中出现了一种干脆在这里一枪崩掉自己的脑袋,从而重置一下大脑状态的想法。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疯狂的心思,毕竟吃上这么一发子弹确实还是蛮疼的。
没有人阻拦他。他顺利地回到了那条漆黑的走廊之前,又顺利地踩着一条直线穿过走廊,触碰到了先前进来时的那扇金属大门。大门没有上锁,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外界的景象让他的思维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帮该死的骗子...”
他转过身,原本应该在身后的大门已经消失不见,那里只有一堵空空如也的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