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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只记入山深,

青溪几度到云林。

春来遍是桃花水,

不辨仙源何处寻。

——唐.王维.《桃源行》部分

——————————————————————————————

【那天晚上,辛归路刚杀过人,又救了人。

拖着伤口,他走过一条又一条长街。在霓虹灯下,他看见醉鬼、毒鬼、妓女、男妓、穷人、富人、不自知的奴隶、不自认的奴隶主……

他突然想到——神佛都救不了的众生,又怎么可能会丢给地球上某个人类拯救?

那所谓的见众生——并不是指怜悯、拯救、拔告众生——而是不让自己沦为众生罢了!】

~~~

从半梦半醒中惊醒,辛归路看向窗外。

天已经黑了。他们行驶在一条城郊公路上。出租车亮起大灯,光线发散在空气中,将正前方映成一片黯黄。

迎面扑来的小飞虫与前挡玻璃发生碰撞,瞬间化为星星点点极细微的污垢。没人注意到,这些虫子其实也是有生命的活物。

仪表盘发出微光。收音机里播放着一首烂大街的网络歌曲。司机似乎犯了咽炎,时不时就要干咳几声。

没有发出任何响动,甚至未曾移动一根手指。在黑暗的车厢里,辛归路陷入了零星破碎的回忆之中——

他出生于一个江湖世家。据长辈所言,他们这一脉乃是南宋着名诗人、将领、作词家、文学家、武术家辛弃疾的后裔。

“汉三姓”中那位辛姓创始人,论辈分是他的旁系天祖。而扶养辛归路长大成人的叔公,两人血缘关系则更加亲近——他是辛归路祖父的嫡亲弟弟。兄弟俩相差八岁,因双亲早丧,他实际上是由其兄拉扯长大。

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大批华工团成员归国,带来了许许多多关于欧洲的“奇闻异事”。彼时正值军阀混战,天下大乱。年仅十几岁的叔公生性活泼好动,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听人讲起欧洲的故事后,想到他们还有一位“太爷”居住在英国,于是辞别兄长,远赴海外投亲,很快便加入了正蓬勃兴起的“汉三姓”。

四十多年前,辛归路的祖父因练功行气走岔,暴毙身亡,叔公还曾回国奔丧。

后来,辛归路的父亲在被迫与仇家决战之前,更是将一双儿女托付给了自己这位华侨叔叔。

可惜在那个年代,国内外交通极不便利。等到叔公自英国辗转赶来时,只找见了辛归路。

之后,他们又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多方搜寻,但被其父藏在另一个地方的妹妹还是就此不知所踪……

关于仇人的具体情况,叔公知道的并不比辛归路更多。唯有一点可以确定——对方是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势力,所以才会逼得辛归路那早已经悟通了“天道”境界的父母东躲西藏。他甚至怀疑,自己祖父之死,也不仅仅是一场意外。

其后的日子里,叔公曾下大力气追查过仇家的线索。为此还专门带助手返回国内,活动了整整一年。可自从辛归路的父亲死后,对方仿佛也完成了某种使命,就此彻底销声匿迹。

辛归路幼年时的最后一个“家”,就安在行宫镇上。也同样是在这里,他的父亲遇难、妹妹失踪。因此每次回国,他都会怀抱着微薄的希望,徘徊在附近一带,栈恋不去……

~~~

有人鸣着笛从右侧超车,打断了辛归路的思绪。

快要到达预设地点的时候,周围渐渐出现楼房和街市。他让司机改变方向,拐上另一条限速四十公里的乡道。

继续向前行驶二十分钟后,他掏出现金付了账。在约定的车费外,额外又给了一张当做小费。

司机道过几遍谢,开车离去。

辛归路环顾四周,村庄零落,两旁黑压压都是田地。只有一个私人经营的加油站在远处亮着灯。

传说四千七百多年前,黄帝曾与蚩尤大战于此,至今犹有遗迹存留。

自行囊中取出一部新手机,屏幕角落的时钟显示,此刻已接近二十二点。辛归路给通讯录上唯一的联系人朱大先生拨去电话,听筒里传来“暂时无法接通”的提示音。又拨了一遍,依然如故。

顺手抛出硬币,随机得到的结果提示他,应该马上离开此地。于是他踮足提气,展开陆地飞腾之术向着正北方向驰去。

半小时后,一口气奔行了数十里的辛归路渐渐放慢速度。正要调整内息,手机震动起来,朱大先生给他回了电话。

“我刚刚在温寒谷的阴阳二气泉中泡澡,那里灵气颇为浓郁,手机收不到信号……”老友的话语声传来,听起来心情不错,“哦?你已经在路上了?明天一早碰面?好,我去县城里接你……”

尽管辛归路轻功也很高明,却并不喜欢依靠双腿赶路。挂断电话,他估算了一下距离,尚有三百余里路程。

说来也巧,正犯愁时,在附近一座名为“铁炮炉”的小庄子旁边,他撞见了一个外出赴宴,半酣而归的当地村民——五十多岁年纪,骑一辆叫做本田鹰仔100的旧摩托,晃晃悠悠地打着酒嗝。

辛归路伸手拦住了他。

——听说对方打算出八千块买自己这辆连牌照都没有的破车,老哥本以为辛归路是在和他开玩笑。直到人家从背包里掏出了一大摞纸币,才慌忙抬腿下车。

在昏暗的路灯下检验过这些全部都是真钞后,这老哥又开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从钞票中抽出了几张,嗫嚅着想要递回去。辛归路摆摆手,告诉他不用客气。

“老,老弟,你在这儿等咱几分钟,我院子里还有半桶汽油,这就给你拿过来!”

可惜等他一路小跑,拎着个塑料桶重又回到村口的时候,早已不见了辛归路的身影……

~~~

乡间小路颠簸起伏,为骑行者带来奇妙的快感。辛归路看了一眼指针,显示油箱里只余下四分之一左右的汽油。

这辆摩托虽旧,车况却出奇的好。虽说沿途尽是些上坡,途中加油又耽搁了几分钟。他还是在一个时辰之内就赶到了目的地。

七月末,正值坝上草原一整年中旅游业最为兴旺的日子。辛归路进入古原县城时,夜已过半。但仍有几处街市十分热闹。

游客们多为呼朋伴友而来。又因换了个新环境,难免兴致高昂,彻夜不眠。如此一来,当地人也只好奉陪到底,将生意直做到天亮。

这个光景,该去吃饭还是睡觉?辛归路再次抛出硬币——人头。他把摩托车停在僻静处,然后找了个地方吃饭。

——深夜的烤羊腿滋味一般,牛肉则过咸。凉菜里的黄瓜也因为泡得太久而发了蔫。

这间名叫“大漠明月”的烧烤店在门口足足摆了二十多张桌子。此时仅余下两拨食客,正吆五喝六、划拳喝酒。

紧邻的那家“功夫小串”,生意看起来要更加好些。时不时有人摇晃着起身,跑到街对面停泊的汽车间隙中呕吐或者小便。

辛归路坐在角落里,耐心地撕下烤羊腿关节处的筋膜。他强迫自己咽下更多的蛋白质和少量碳水化合物——这是碳基生物无法避免的弱点。

不远处两个店员断断续续的低声闲聊,勾起了他一点点兴趣。

大概都是烧烤店老板自亲戚朋友那里临时拉来的帮手,其中那个五十多岁的黝黑汉子被另一个年轻小伙称呼为表舅。

“……鬼?真嘛?”

“你舅妈乡里头都传遍嘞……张老头子回来,当天夜里就死了——就是算起来你还得喊姥爷的那个……”

“噢,我以前好像见过他……”

“胆一吓破,人就活不成了……”

“啥样子鬼?听说长啥样没?”

“走路脚不沾地,眼珠子漆黑,身上穿了红衣裳……一大群几十个,还抬着顶轿子……”

一阵凉风吹过,周围气温似乎降低了两三度。来过坝上的人都知道,即使在盛夏季节,睡觉时也需得盖好被子。

“真冷,回去吧……”有女士发起牢骚。

很快,那桌客人便起身离开了。正闲聊着“鬼话”的一老一少停住话头,赶忙前往收拾残局。

长夜将尽,众位食客渐渐散去,店员们看到了回家睡觉的“曙光”,手头活计干得格外利索。辛归路不愿惹人厌烦,更不想引人关注,亦随之结账而去。

~~~

凌晨五点钟,辛归路正以冥想和入定代替睡眠时,朱大先生打来了电话。于是两人约定在城东的湖滨公园门口碰面。

——莫道人行早,更有早行人。晓风微寒,晨起锻炼或者遛狗的居民们,已经零零星星地散布在路边。

辛归路骑车先到,大概等了半支烟的时间,一辆挂本地牌照的红色轿车驰来,朱大先生从副驾窗口露出脸。

司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面庞和身材看上去全都圆圆滚滚,一副人畜无害的温和模样。

点头打过招呼,辛归路做了个手势,朱大先生心领神会。

没有停歇,红色轿车调头加速,继续行驶。辛归路发动摩托引擎,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一路向东,公路两旁尽是平整开阔的草滩。更远处,起伏的山坡在朝霞之下伸展开舒缓的墨绿色曲线。

十分钟后,他们跨过了一条小河。

波光闪动,这道狭窄的水流,清晰而深隽,将绿茫茫的大地分割成两半。蜿蜿蜒蜒,一直漫延到人类视野的极限之外。

如果此时跟随鸟儿冲上天空,一俯首,就会在无边无际的翠毯中看到两块用巨大蓝宝石切割而成的明镜……

风掠过远处的湖水和近处的草叶,又吹在脸上。有那么一瞬间,辛归路感觉他的灵魂如甩脱了肉体般自由。

——传说江湖上有一类被称作“日游神”或者“夜游神”的异人,他们真得可以让“元神”暂时飞离躯壳,从而完成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辛归路从未亲眼见过“游神”。这些家伙是整个暗世界里最为隐秘的存在。除去与之签订了某种生死契约的代理者,再没有任何人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

跟据种种谣言推测,每当元神出窍时,“游神”的肉身就会进入假死状态。处于这种完全不设防的情况下,即使一个小孩子也能够轻易地伤害到他。

再加上“游神”们大都掌握着非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旦身份暴露,很可能立即就会招来灭顶之灾……

——红色的车影在远处若隐若现。见双方距离被拉远,辛归路抛开杂念,将油门拧到了底。

继续向前,座座山峰迫面而来。

太行、燕山、阴山这三大雄脉之余,恰在附近一带合龙。故而此处山势虽然不甚高峻,却胜在连绵不绝。

从大道拐入山间小路,树木成荫,人迹渐渐稀少。半个多小时后,红色轿车驶入一爿山脚下的农家小院。辛归路亦随之而至。

宽敞整洁的院子里建着横竖两行青砖瓦房。一角挖了池塘,一角种着桃树。还有一角,停着四台大大小小的汽车,张月儿开来的那辆也在其中。

朱大先生和司机都下了车在等他。

那温和的年轻司机果然姓“温”。他抱拳点头,自我介绍道:“小弟温无害。见过辛兄。”

“幸会啦,在下辛归路。”

朱大先生拍拍辛归路肩膀,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遭。

“怎么不见郭兄弟和师侄女?”

“月儿需得站晨桩。郭老弟半夜去了山中修炼功夫,也不知现在有没有回来。”

“哦?”辛归路有些奇怪。

“他所学的法门十分罕见,至刚至强,阳气太盛,需得在深夜里练习,才能平衡一二……”

这时,自厢房里走出一对夫妻模样的中年男女。他们亦是“温寒谷”中人,一个叫韩无忌、一个叫温无意,负责在这里看守门户。

寒暄行礼罢,那名叫温无意的女子笑道:“我们俩这里十分寒酸,无以待客。八弟你赶紧带着客人进山,还能赶上早食。”

她说话声音爽朗清脆,笑起来风韵犹存。年轻时想必是个大美女。

韩无忌则是一位不善言谈的朴讷汉子。辛归路见他身材雄壮威猛,两边太阳穴高高鼓出了肌肉,双手虎口处满是厚茧,便知此人精于内外功夫和兵刃。

跟随朱大先生他们走入正堂,内里布置陈设一如寻常山民。

温无意递给温无害一根鸡蛋粗细、烧焦了一头的四尺木杖,又道:“就不请你们坐了,快去谷里吧。路上若遇见“二叫花子”,也不要喂它。这惫懒货昨天刚刚偷了我池子里两条大鱼。”

原来,这排横向的瓦房背后有一道暗门,可以直通“温寒谷”所在的山岭。温无害“呵呵”笑着,接过木杖,走在前面开路。

朱大先生和辛归路也拱手辞别了韩无忌夫妇,跟着往山上行去。

未及山腰处,稀稀疏疏种了些靠天收的果树。更高的地方,青苔覆盖的岩石镶嵌在以五十度角倾斜的山体泥土和乱草中。藤蔓爬满了长不大的各色杂木。

攀登这种野山,通常会消耗掉普通游客大量的体力和时间。若不幸遇到恶劣天气,还可能会送命。

但温无害他们并非普通游客。三人飞纵跳跃,如履平地。

几分钟后,辛归路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跟上了他们。手臂间“同心九环”发出轻微的“叮当”声,他猛回头,瞧见一条黑色带黄斑的身影一闪而没——竟是只个头接近狼犬大小的野猫。

温无害喊了一声:“二叫花子。”那猫自草丛间露出头来。从它那对圆溜溜的眼睛里,辛归路居然看出了一丝期待……

温无害摆摆木杖,摊开双手,以示清白。

“我刚才去接客人,身上没有带吃的。再说,你昨晚已经偷过了两条鱼,难道今天还嘴馋吗?”

“二叫花子”不满地“呜呜”几声,调头钻到一块大石背后,不见了踪影。

温无害笑道:“这猫是附近几座山上的小霸王。山鸡、野兔、田鼠、长虫什么的,它全都吃腻了。最喜欢缠着我们讨要些食物来改换口味,简直成了精。”

朱大先生点点头,叹道:“万物有灵啊!可惜它生不逢时,若是早出生几十年,没准还真能赶上成精。”

告别那只大猫,他们向前攀过一段更为陡峭的石滩。成堆重重叠叠的大石头,看起来危若积卵。仿佛一旦被拔去了某块,就会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然后是成片布满灌木的低坡。草根下时不时能看到灰色和褐色的蘑菇。

几分钟后,地势再次转而向上,植物伸出的杂乱根须以及腐烂的树桩,仿佛就悬挂在来客们头顶。

过了这道险处,山脊逐渐变成平缓的高地。继续穿过一片密林,视野变得开阔,一道山泉自暗黄色石头构成的崖壁间流出。

温无害停住脚步,倒持手中木杖,在清可见底的泉水中蘸了几蘸。

朱大先生已经见怪不怪,却还是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对方的动作。

握住木杖被沾湿的那端,他单手掐诀,口中念咒——“嘭”地一声低响,带有火燎痕迹的另一端凭空燃烧起来。

火光熊熊,但这根杖子也不知是由何种木材所制,几乎看不出有什么损耗。

温无害走向前,将手中“火把”在流出泉水的岩壁上烘烤起来。片刻之后,一扇石门隐隐约约现出了轮廓。

熄灭火焰,他以杖叩门。方至七响,那道厚重无比的石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光线涌入,映照着长长的阶梯。

门后暗道还算宽阔,可容两名壮汉并行。

辛归路紧跟朱大先生和温无害,迈入这处秘境。方才踏出几步,石门在他们背后悄然关闭。随着三人经过,两旁墙壁依次亮起微微莹光,因此里面并非十分黑暗。

曲曲折折、上上下下,走过四百四十一步之遥,辛归路看见不远处又有天光透入。

继续前行五十九步,他眼前一亮,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