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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来沧海事,

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

秋山又几重。

——唐.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部分

——————————————————————————————

雷收雨罢。

雨后山林那异常清爽的空气,随微风涌入窗格之间的缝隙。

“四叔”和“第六仙”并肩躺在木床上。二人相识已近四十年,大概还是第一次同床共枕。

“第六仙”此刻艳如娇花,身旁“四叔”则枯如槁木。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已经是一具尸体。

辛归路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之中,好似在用心感受死亡的气息……

他的衣服,就快要干了。

~~~

有别于东瀛忍族那等级森严,行事无所不用其极的风格。在辛归路出身的刺客家族内部,“家庭氛围”还算宽松。

许是在国外待得久了,多少受了些西式教育的影响。族里的“当家人”,一向讲究外松内紧——只要懂得恪守规矩、尊重长辈,他们便不会过分干涉“后生”们的思维方式和私人生活。

可本事一旦大了,年轻人难免就会变得“个性”张扬。

辛归路早已不再年轻,却也颇有些“个性”。而“四叔”口中的“小十一”,无疑是他们这代人中最有“个性”的一位。

杀手也是目标,目标也是杀手。两个很有“个性”的杀手即将相遇。

——这当然不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却一定会是最危险的一次。

俗话说的好:“性格决定命运。”

根据“蝴蝶效应”理论,一个人的性格,很有可能会决定许多人的命运。

但杀手的性格,除了决定命运,往往还会决定生死!

~~~

柳十一郎是个无法捉摸的人。

辛归路为他设想了一百种出现的方式,唯独没有想到会是今晚这种——

“在那些苍翠的路上,历遍了多少创伤。在那张苍老的面上,亦记载了风霜。秋风秋雨的度日,是青春少年时。迫不得已的话别,没说再见……”

远处隐约传来歌声和电音伴奏,这是一首他们年轻时在夜总会K歌的必唱曲目。

可这荒山野岭间,哪里来的音乐?

“眼前,不是我熟悉的双眼,陌生的感觉一点点,但是他的故事,我怀念……”

歌声渐近,不知怎的,又换成了国语。

黑暗里的辛归路闭目倾听。在他澄明的思想之中,周围一片空旷雪白。

阵阵涟漪泛起~~~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伴着歌声,“求仙观”大门洞开。五名工服大汉手持长短物件,鱼贯而入。

一进院子,他们就开始动手干活(真正的“干活”。不是辛归路和柳十一郎常干的那种“活”)。

短短十分钟之内,满院苔癣和积垢被铲除、落叶与积水被清理、砖缝中的杂草被迅速拔光,统统丢出了院墙。

然而只有整洁的地面还远远不够——厚实的塑料篷布转眼铺了满地,然后是一层鲜红色毛毡。

将三把椅子和一张八仙桌于现场拼装完毕,穿工服的汉子们纷纷退出院门。

四个身着彩衣的女子,手提食盒、竹篮、收纳箱,走向前来。

转眼间,桌面上铺了金色绸缎。鲜花和菜肴杂陈罗列。三只精致的水晶酒杯倒满白兰地。尚未开启的红酒、香槟、威士忌摆成一排。

“多少年,向往的日子,总感到古老神秘。多少篇,光荣的历史,我已经记不清……”歌曲在循环播放。

这小子,武侠小说真是看的太多啦!辛归路忍不住笑起来。

乐声转低,若有若无。女“服务员”们也悄然退去。原本破败的荒庙,此刻看起来仿佛是个没有新人的乡村婚礼现场。

~~~

——柳十一郎走进“求仙观”的时候,便好似醉过了一回。

和辛归路一样,他早已不再是个少年。

宽松柔软的黑色夜行衣裤,轻便防滑的鞋子,来者浑身穿着打扮亦与辛归路相仿。只是没有戴帽子,长长的头发梳在脑后。

除了身型高挑匀称,柳十一郎还有张非常英俊的面孔,以至于常常会让人忘记他的真实年龄。

人方至桌前落座,他左手已端起水晶杯,一饮而尽。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他操着略嫌别扭的普通话长声吟哦。

既然对方如此坦荡,怎好避而不见?辛归路自厢房中缓步走出,称赞道:“十一最近读书不少,都懂得以诗抒怀啦?”

柳十一郎洋洋得意:“当然。咱可不像老七、老八、老九那几个香蕉人,国语都说不利索。废物!”

辛归路笑道:“但现在是夏天,恐怕再等几个晚上也不会下雪。”

对方闻言,帅气的脸不禁有些微微发红。

“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这几句总算用对了吧?”

“还好,应景。”

“既然应……应景,四哥你就赶紧坐下喝一杯!”

辛归路摇摇头:“我从来都不喝酒,你知道的。”

“瞎说。那年七夕节,你第一次杀人。完事之后,非要拉着我这个十二岁的小朋友陪你喝酒!后来还吐到了我鞋子上,忘了?”

“那天的日子特殊。”

“今天也很特殊。”

“………”

辛归路闭了嘴巴,打定主意不再跟他讨论这个话题。

柳十一郎只好叹气:“我猜你今天晚上一定还没有吃饭!既然不肯喝酒,尝几口菜总行吧?为了赶到这荒山野岭里宴请四哥,我可是在京城的“江湖驿馆”里足足花掉了一整个归元通宝,才能换来这等排场!”

辛归路闻言,也落了座,却依旧未动桌上的杯盘碗筷。

对方突然问道:“我就知道四叔敌不过你。什么情况?你把他杀了?”

见其沉默不语,柳十一郎自顾自又饮了两杯。然后抄起一款库克黑钻香槟,屈食指一弹,瓶口断裂,远远飞向院墙角落。

泡沫涌出。他将桌上三盏空杯全部倒满,提议道:“家里头长辈们都说,在所有后辈当中,你和我功夫最强。不如咱俩赌上一把——兵刃、暗器、轻功,三局两胜……”

柳十一郎停顿了一下。

“就赌你身上那九只环,如何?”

“不赌!”辛归路干脆利落地拒绝。

他忽然露出微笑:“我十三岁那年春节,你才刚刚九岁,就是这么平白地赢走了我攒了好几年的压岁钱。后来我终于想明白啦,本就是我自己的东西,干嘛要拿出来和你赌?”

柳十一郎面有愧色,讪笑道:“我向来花钱快,没了赌本,只好耍赖……”

辛归路此刻几乎要笑得合不拢嘴。

“九岁!别人还在买鞭炮和棒棒糖的年龄,你已经懂得溜去夜总会里打赏脱衣舞娘,钱自然花得快。”

“人不风流枉少年……四哥你平生不吃不喝、不赌不嫖、不玩不乐,实在是无趣至极!”

“我没有十一你这般聪明,只好多用些心思在功夫上面啦。咱们虽然以杀人为业,但毕竟修行才是本份。”

“听说江湖上有个叫作“血气功”的法门,杀人即为修行。一举两得,倒也真是方便。”柳十一郎说罢,低下头喃喃自语,“杀杀杀,修、修、修,这个仙道,就非得成不可吗?”

“一杯敬四叔,一杯敬四哥……你们都不喝,我替你们喝!”

柳十一郎又把杯子斟满,左手碰右手,撞得“叮当”直响。

桌上的菜此时早已冷掉。酒瓶却空了大半。

“吃饱喝足,该走了。”他说道。

辛归路点点头:“好走,我就不送你啦。”

柳十一郎看起来尚且有些肉疼,摇头道:“虽然四哥你今晚没吃没喝,但小弟也算是已经请过您了……唉,整整一个归元通宝啊!”

擦擦手,他起身走出院门。音乐又响了起来。

“回头,有一群朴素的少年,轻轻松松地走远,不知道哪一天,再相见……”歌声渐渐远去了。

空山新雨后,人尽草木幽。

待柳十一郎和江湖驿馆的一众“外勤服务人员”走远,辛归路仍呆呆坐在原地,仿佛出了神。

一直坐到四周再也听不见丝毫动静、零落的星辰悄然从散去的云雾中探出头,他才缓缓起身,在“求仙观”的大殿背后点了个火堆。

无需堆积太多柴草。辛归路锦囊中的“三昧离火丹”,比唐门暗器“磷火神焰弹”还要厉害些。一旦燃起来,如同附骨之疽,必将目标彻底烧成灰烬后才能熄灭。

——前情往事,付之一炬。红颜白发,顷刻间都化为飞尘两捧、青烟数缕。

抛洒骨灰后,正值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

辛归路沿着来时踩出的痕迹下了山。

这一夜的情形虽然曲折离奇、如梦似幻,但真正出乎他意料的,却只有一件事情……

不,不会就这么结束——他如是想。

~~~

山路起起伏伏,两侧石壁倒退如飞。辛归路的这辆旧摩托,远非外表看起来那样普通。

他常常想:如果没有做杀手,自己也许会去当个赛车手吧……

柳十一郎呢?他会去干什么?商贾?运动员?律师?医生?或者做官?毕竟,十一是个那么聪明的人。

将这些杂念,像车轮碾过的道路一样抛于脑后。眼前天地万象,逐渐消失在辛归路的思想之中,却又好似与他的思想紧紧融为一体。

一切尽在掌握!他于必胜的道路上疾驰。

此等心境,来自无数次的生死搏斗——可对方,比他亦不遑多让!

向前再走几公里,就是一条更加宽敞的大道。

天空中传来了“忽忽”的风声。这风声穿山过岭,迅速逼近。

辛归路露出微笑,将摩托车的油门拧到底。

他没有抬头、更没有回头,却“看见”了一切。

风声已迫近他的头顶!

“四哥!看剑!”

几道雷光从天而降!

辛归路双手早已丢开了车把,任凭胯下摩托车如脱缰野马一般飞奔——

他扬手向半空中打出一片月光……“雷光”落在了“月光”之中。

——从来没有人会觉着月光“很快”,但也从来没有人能躲得开月光——

“啊!你赢了!”高处再次传来呼喊声。

几片雪亮的剑刃向上倒回。一个翼装者顷刻又加了速,风一样从半空掠过崖间的山路,向着远处深谷中飞去!

八只金环回到辛归路手中。他减速,然后慢慢停住车子。

“好个柳十一郎!”他望着那个消逝于残夜之中的“翼装飞行运动员”,不禁发出由衷的赞叹。

东方遥远的云层微微泛红,这漫长的一晚就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