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略有凌厉地扫了声音的来源一眼,然而那里层层叠叠都是人影,一时间看不出究竟是谁说了这话。
便听见有个人哈哈笑道:“东丹王与先帝乃是父子,声音像时也是有的。”
他说得轻松,四下里起先却是安静若死,并无人附和于他。
耶律倍的声音和耶律阿保机的声音并不相似。
但那一刻,他们都真切听见了耶律阿保机的声音。
漠北人,最信鬼神,便是述里朵在那一瞬间都有些惊心,此刻又叫这不知轻重的人先提起来,引得群臣议论纷纷,如何不叫述里朵惊心?
可现在要找人,却是海底捞针一般了。
那人仿佛是随口一说,可细细想起来,那声音同朝中许多位大臣都似乎有些像,真要说是谁时却说不出来。
李存礼把述里朵脸上那一丝有些迷茫的神色看得真切,心下不由得暗笑。
这幻音坊出来的人许是旁的本事会逊色些,同音律有关的倒炉火纯青,李绛璎也不知是从哪里寻来这么一个人,总归搅浑水的目的是已经达到了。
新年的气氛叫这一场插曲破坏了大半去。
众人虽然还都坐在篝火之前,但场中的气氛却是变得十分诡异,一个个都私底下悄悄交换着惴惴不安的眼神。
看太后那意外的神情,显然那并非是她授意的。
那么,又是什么人布局?
或者,当真无人布局,而是耶律阿保机的一缕魂魄不肯灭,要在此时显化?
述里朵看了耶律质舞一眼。
耶律质舞抬头看向述里朵,她脸上戴着面具,然而毕竟是母女连心,述里朵很轻易地便能从自己这个女儿眼中看出迷茫的神色。
她也不知这是为什么。
述里朵虽信鬼神,却不如旁人那样虔诚,否则这么些年来也就不会有如此的铁血手腕,乃至于最后耶律阿保机挡了她的路也一样被她除去。
可现在,她却觉得自己是不得不信。
耶律阿保机么?
他若是真的成了鬼,为何到了今日才出现?
这几年为何会风平浪静?
她了解自己的枕边人,自己的兄长,也是被自己亲手所杀的,漠北有史以来最为英明神武的王。
那不是一个软弱的人,若是真的成了鬼要来索命,也绝不会等这样长的时间。
不知是不是述里朵的错觉。
她觉得四面的风声变了,像是鬼哭一般。
——不,不是错觉。
因为紧跟着便有一个声音幽幽地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那个声音叹息了一声,道:“月儿。”
——述里朵,述律平,月理朵,那都是她的名字,只是最后一个算是乳名,这世上会喊她月儿的人,如今都已经死了。
述里朵完好的那只手正垂在她的身边,在这声音响起来的一瞬,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抬起眼来,其实也不知道该去看哪里,但她知道自己非得有些反应不可。
该是什么样的呢?因想念而流下泪水,还是神情慌张,好叫天下人都知道她做下了些什么?
最终,述律平微微笑了一下,道:“是陛下么?”
她顿了顿,道:“我很想你。”
这其实也不是假话。
她很想念他,想念他们并肩作战,彼此还志趣相投的那些年。
其实向他动手,她心中也是有些不忍的。
虽然她得到了一切,可她也失去了他。
这是何等的寂寞啊。
述里朵最后看向的是篝火。
也许,这可以和神明沟通的火焰,也能沟通亡魂。
“我也很想你。”那声音继续道。“可我也好痛啊。”
他低低道:“你知道被毒药杀死的感觉吗?真的好痛,像是有火在身子里烧,又像有人拿刀剜我的五脏六腑,我真的好痛。”
四下里鸦雀无声。
众人恨不得当场把自己的耳朵扎聋,当然也有那不知情况不怕死的站起来怒喝:“太后!难道先帝之死真有蹊跷?”
他的下一句话未能说出来。
长刀穿透了他的胸口,一朵血花绽放出来。
他一时间呆住了,一时间觉不出痛来,还往下看了一眼。
而后才确认自己是真的被钉在了一把长刀上,那是述里朵近卫的刀,人是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动手干脆利落,一击致命。
“妖言惑众。”述里朵看着那倒在篝火之前的人,冷冷道。“把他挪开,不要污了此地。
说着她转过身去,平静道:“我不信他魂魄还在世上,即便是在,也不会这样污蔑于我。诸位都明白先帝的性子,若他真的一缕魂魄不肯散又深恨于我,如何不自己动手而要等到今天?”
她这一席话说得是有理有据,只是袖袍之下的手依旧在微微颤抖着。
她可以说服旁人,却说服不了自己。
那就是耶律阿保机的声音......
述里朵的瞳孔微微一缩。
因为那个声音还在继续。
他道:“月儿,我在一切开始的地方等你。”
一切开始的地方。
漠北的起始之地,他握着她的手,宣布她从此便是他妻子的那个地方。
那座祭坛。
而她如今的确也要去那座祭坛,因为耶律质舞给耶律尧光选定了初七成亲。
她还敢去么?
述里朵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假装没有听见这句话。
而在说完了这句话之后,耶律阿保机的声音也就沉寂了下去,再不出现。
这场本该是漠北一年到头最为盛大的庆典最终惨淡收场,而耶律倍和世里奇香,则是彻底消失在了漠北的土地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述里朵为此狠狠地申斥了耶律李胡一番,只是没人知道他们对话的内容。
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下,日子仿佛是过得更快了。
“宋先生已经送出去了?”李绛璎拿起手边的杯子,问李存礼道。
“是,总算找到了机会。”李存礼道。“早知道便把耶律倍和宋齐丘一起送走,现在各处都在查探出入之人,显然是想要找到耶律倍。”
“这几日的功夫,也够耶律倍到张子凡面前了。”李绛璎微笑道。
李存礼将一张纸笺放在李绛璎面前。
“还有个人,近日也来了漠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