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么说,漠北倒是相当可能与伪朝联手。”女帝接触到李存礼的目光,便知戏已经唱到了火候,就势问道。“我等又当如何应对呢?”
宋齐丘面上便浮现出沉吟的神色。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朝李昪敬祝。
“陛下,臣有一言,望陛下纳之。”
李昪呵呵笑道:“爱卿有话直说便是。”
“论地域之广,伪朝已远不如我朝,亦不如漠北。”宋齐丘面色倒是凝重。“然关中之地沃野千里,更有昔日天子麾下之军在,若论兵精粮足,恐怕是伪朝更胜一筹。而今伪朝在西在南都是无险可守,只怕发兵便在即日。若是我朝能先教化漠北,联手以对伪朝,届时伪朝必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再无容身之地。”
女帝挑起了眉。
她的眉峰便像是两把长刀。
“哦?”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宋齐丘。“可漠北毗邻乃是燕云十六州,若是我朝与漠北联手,来日又要许他什么好处?”
宋齐丘脸上便有一瞬尴尬的神情滑过,但他毕竟是老于世故的人,马上便严整了神色道:“漠北若要攻燕云十六州也非易事,主动权在我朝手中。”
“这么说,便是将漠北当成了马前卒,可漠北也并非都是愚蠢之人,那王太后述里朵,可不容易相与。”女帝看似咄咄逼人,却是给宋齐丘留下了个最好的话柄,叫他能顺畅地把自己想要说的话给说出来。
宋齐丘果然道:“所以,才说是要教化漠北。”
他忽然冲着李昪跪了下去。
“臣斗胆请求陛下,与漠北结秦晋之好。”
宋齐丘抬眼,道:“耶律尧光尚未婚配,若两家能成姻亲,便可无后顾之忧。”
李昪的神色先是变了变,他沉吟道:“耶律尧光乃是漠北之王,总要以身份贵重之人匹配。几位适龄的公主都有婚配,不如着礼部在宗室之中挑选一番......”
“陛下!”宋齐丘打断了他的话,神情恳切。
“漠北王太后何等人物,若以寻常宗室女封为公主,她定会觉得我等非是真心求和。”
他的目光转向了李绛璎。
李绛璎今日穿的乃是一件深红的宫装,那衣裳更显得她一张脸如玉般的白。这颜色太沉稳,年轻女子穿着总显不伦不类,她却能压得住这颜色,反透出一分凌厉的意味。
她接触到宋齐丘的目光,却是微微笑了起来。
“本宫么?本宫可比那耶律尧光还大着两岁呢。到时候那漠北的王太后再觉得大唐是送了个老妇和亲,只怕更添嫌隙。”
李绛璎说得太坦荡,让宋齐丘张口结舌一瞬。
但很快,宋齐丘便又膝行两步到了李绛璎面前。
他插烛也似地拜了下去。他的头触在地上,姿态是放得十分之低。
“江山千秋万代之事,寻常婚嫁所称量之物便不过都是云烟一般,望永明公主为天下万民之计——”
宋齐丘的话没能说完。
他也没能再抬起头来。
但是众人都发出了倒吸冷气的声音,因为有一把剑笔直地从他后背贯穿进去,深深插入了地上,将宋齐丘钉在了那里,永远钉成一个跪拜的模样。
“何人带刀上殿!”已经有人拍案而起,厉喝。“有刺客!护驾!”
“公主贴身侍卫,大唐正三品的将军,带一把剑,当然不是来刺杀皇帝的。”李存礼懒洋洋道。
那剑是从他袖中飞出来的,雪亮一把。
“只是宋大人说的话忒不要脸了些,存礼一时激愤,手重了。”
他从李绛璎身后转出来,将那把剑拔起。
血立时飚射出来。
落在李绛璎身上那些,不甚显眼,落在她脸上那些,却是触目惊心的红。
李存礼从席上捡了一块绢帕,慢悠悠擦自己的剑。
他对着那些蜂拥而至的殿前侍卫,神情依旧是嘲弄的。
“我无意与你们为敌。”他道。“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如今大好的形式,你们要和亲还不算完,非要把昭宗皇帝最后一点骨血也送出去,怎么,堂堂天朝气度,连个女子都容不下么?”
没人想到李存礼会悍然在天子面前杀人。
也有人知道或许这位重新领了将军虚职的、从前的北唐护国大将军,通文馆的六太保李存礼压根就没把李昪当成是天子,但绝没有人想到他还是那个狂悖之人,敢于在殿前悍然杀一国的重臣。
这个人,是不怕死么?
可是他这一席话,却是把所有人心底的阴私赤裸裸地掀了出来。
李存礼一转身,雪白袍角拖在宋齐丘尸身上已然沾了血。他望着李昪,神情不避不让,青金色眼中光芒凛然令人不敢逼视。
“还是说,陛下您是想永绝后患?”
最后四个字叫他一字一顿说来,齿间简直迸出点血腥气。
永绝后患?绝什么后患?绝昭宗之女乃是太宗皇帝最正统的骨血,来日可能问鼎天下这后患?
没人敢说的话,全叫他李存礼一人说来。
李昪也一时间张口结舌,不敢说话。
他甚至不敢叫人将李存礼拿下。
李存礼的武功之高强,他是知道的。他满朝上下找不出一个人去跟李存礼抗衡,若是真到鱼死网破之时自己的项上人头还能不能保住也说不定。
席间死寂,直到有个婴孩的啼哭响了起来。
李绛璎才开口道:“存礼,退下。”
李存礼这才低下了头,往后退了几步。
“陛下,我愿往漠北。”她淡淡道。“只是,有个心愿望殿下成全。”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正啼哭不止的婴孩身上,眼底流露出一抹温柔的光。
“这孩子,是太子殿下的第六子吧?也是行六,同他很有缘分。”
李绛璎说这句话时的温柔缱绻之意是瞒不住众人的,李存礼眉头微微一动,早知道李绛璎是作何打算。
她就是要让世人知道,自己早有心仪之人。
至于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为大义抛下心爱之人去和亲,要把李昪钉死在耻辱柱上。
他便是这个合适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