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宋齐丘的语气与神情都不像是十分意外,李存礼心下便也了然,恐怕从他与徐知诰之间有了分歧的那一刻起,宋齐丘的心中就已经有了些旁的盘算,他是今夜才到了此地,可没准从一开始宋齐丘便已经料到他早晚要出现在这里。
李存礼想,这果然是个谋臣,而且是足够凉薄的谋臣。
他微微笑了起来,那笑意之中带着一点了然的意味。
他明白了宋齐丘究竟是为了什么在等他。
“宋先生似乎是在等我。”他道。
“是么?”宋齐丘亦是一般的微笑,他似乎是真对李存礼为何而到来茫然不知,李存礼也不打算拆穿他,只听宋齐丘道:“可是在下此前与将军似乎并无深交。”
这话实在唐突,李存礼却转瞬之间便懂了他话中深意,道:“从前或许没有,往后便不一定了。”
宋齐丘道:“李将军所说的诗,不过是在下年轻的时候游戏所作,实在是算不得数,什么心中丘壑乃是将军抬举在下了。”
李存礼神情不变,道:“我想我是没有看错,您今夜放得这一把火,实在是精彩。”
宋齐丘见李存礼这样直白,一时间倒是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沉吟道:“此火乃是人祸,却并非是在下所为。
李存礼却笑道:“这的确是人祸,然而先生在其中怕是也出了不少的力气。”
宋齐丘的神情微微冷沉下去,道:“将军这便是凭空污人清白了。”
李存礼依旧不过是付之一笑,只是这次笑意之中多了些森然的味道。
“宋大人,存礼今日并非是来同你讲笑话的。”他道。“宋先生耳目灵通,只怕很清楚存礼究竟是何出身,擅长的乃是什么营生罢?”
李存礼对人惯常是彬彬有礼的,此刻忽然露出一点江湖人混不吝的意味来,倒是让宋齐丘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了,李存礼当然也不会细细思量宋齐丘究竟作何想,他眼下的确是在威胁。
因为此人看上去是个识时务的,他只不过是给个台阶下,想来宋齐丘是绝不会记恨在心的。
“若宋大人不说实话,存礼当然也有办法让宋大人开口。”李存礼微笑道。
宋齐丘很快便屈服了,或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死硬到底。
他道:“这把火是临江王放的。”
“宋大人何必为那样的乱臣贼子遮掩呢?”李存礼听了这个蹩脚的理由之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朗声大笑起来,因为他所要的正是这句假话,这假话证明宋齐丘肯于站到他这一边来,旁的便都不算什么。
但在他离开之前,也非得问出一句真话来不可。
李存礼向前又走了几步,这时他与宋齐丘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近到声息相闻的地步。
宋齐丘显得有些不自在,但也没有挪动。
“这句话是该说给杨溥听的。”他大刺刺地直呼吴国皇帝的名字,叫这权臣的爪牙眉头也不由得跳了跳。“但不该是说给我听的,也不该是说给我身后的人听——希望下一次,宋大人可以说一句实话。”
说完之后他转身便走,将宋齐丘扔在了身后,果然左不过走了几步宋齐丘的声音就从后头追了上来。
“李将军。”他道。“凤栖梧桐,宋某明白。”
李存礼没有回头。
但宋齐丘和他彼此心知肚明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宋齐丘的那首诗,叫陪游凤凰台献诗。
诗是献给徐知诰的,为自己铺开一条康庄大道。
但凤凰台不是徐知诰的,凤凰也不是徐知诰能够肖想的。
不过宋齐丘自比于凤凰多少也让李存礼心下觉得有些讥讽,他想,这世上真正的凤凰眼下只有一人。
那一人正在等着李存礼的回音。
“宋齐丘答应了。”李存礼笃定道,虽然他什么都没有对宋齐丘承诺,也没有从宋齐丘那里得到什么答案,但他说得坦然,李绛璎似乎也深以为然。
“他会答应的。”李绛璎淡淡道。“跟着徐知诰他能做一个名臣,而跟着我,也许他能够列土封疆。”
她就那样大刺刺地将如此大不敬的话宣之于口,甚至都没有要避讳女帝的意思。女帝秀丽的眉眼之中多了一点无奈的意味,道:“看来我从未认识你。”
“您认识的我,是当年求庇于您的前朝遗孤,而不是将要复国的公主。”李绛璎对女帝其实总是态度和缓的,毕竟女帝曾经为她提供了许多的庇护,这份庇护之中有算计在,算计却无损于温情。
女帝叹息了一声,道:“那么,我从未认识现在的你。”
“我会帮您。”李绛璎道。“如果你再也不想要这个天下,我一定会让您得偿所愿。”
“天下?”女帝轻笑了一声。“我要这天下有什么用呢?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若不是当年他把我推在岐王这个位置上,我从来都只想做一个云游四方的山水画师。将你纳入麾下是他给我出的主意,他说,当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今日也许皇子们会被朱温看得很紧,公主却未必,那位传说中是蚤薨的公主只怕还活着,叫我时时留意,他还说过朱温会小瞧女人,他却知道女人究竟有多了不起,因为我是他的妹妹,我就该能做到这一点。”
她终于那样坦然地提起当年李茂贞对她的嘱托,提起她们的相遇究竟带着多少算计在其中。
李绛璎便也一样的坦率。
“他很聪明。”李绛璎叹息。“而我在遇到你的时候,也早已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并不觉得甫一入幻音坊便得了圣姬的名头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那时候我便知道您想要什么,只还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也许李星云肯安安分分做个好皇帝的话,事情从来不会到今日这一步。”
她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女帝。
一黑一红两双眼睛对视着,眼中都有相同的东西在涌动。
那是男人觉得永远不会出现在女子身上的东西。
是汹涌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