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低垂着眼睫,那一瞬间李存礼竟然从她的脸上看出了一点温柔的神色,这份温柔是给她那个早死的皇兄,然而也十分的有限,不过是一刹那便已经消失不见了。
其实这对李绛璎来说已经是非常难得。
她要唤醒的当然不是自己的皇兄,而是一枚棋子。
棋手对棋子是不该有什么额外的感情的,这是很危险的一种征兆,但现在李绛璎这样的神情反倒是让李存礼觉得几分安心,这证明李绛璎的内心总是有些柔软之处,这对于征伐没什么益处,对于她的手下来说却是大有裨益。
李存礼在这一刻又无法遏制地想起了李嗣源。
自己这位大哥是否会为兄弟的死而落泪?过去三哥死的时候大抵是得了这样的殊荣,他呢?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现下是他为大哥的死亡而沉痛与愤怒。
李绛璎注视着那张同李星云极为相似只是布满了纵横伤疤的脸。
她后退了一步。
“也许失去这张脸,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
李绛璎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怀中的盒子拿了出来,道:“尸祖,可以开始了。”
降臣显然是对这惑生蛊是研究得很透彻,她接过蛊虫的时候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但是那只手却在颤抖。
李存礼相信这不是因为正在呼啸着的寒风。
惑生蛊钻进了尸体的口中,那蛊虫其实很好看,是一只甲虫的模样,翅膀和外壳在阳光下闪出七彩的光来,不过看这一幕的时候只会觉得这甲虫有些诡异,像是某种在神话传说之中才会出现的东西。
不过这死而复生,也原本就很像是一个传说。
降臣的神情很平静,出手也迅捷如电,她连点尸体的几处大穴,李存礼在一旁看得分明,这是为了让他凝滞的气血通畅起来,带动蛊虫的运化。
他苍白的皮肤下凸出了一个点,那一点初看是黑的,细看之下却是流动着七彩的光芒,显然便是那只蛊虫,降臣将他的衣衫尽数解开,眼见着蛊虫一路向下,最终停在了丹田的位置上。
他的腹部便忽然有了起伏,那是蛊虫在其下营造出了呼吸一般的效果,也让那未曾腐朽的血液渐渐流淌起来。
与之对应的是那张脸渐渐干瘪下去,几乎成了骷髅的模样,再看不出原本样貌。
李存礼忽然笑了。
“看来我们要祈祷一下,女帝给她的哥哥准备了定颜珠。”
李绛璎没有回答,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小小的蛊虫也顾不得什么非礼勿视,这一刻她的兄长又纯乎在她眼中成了一枚棋子。
降臣拿出了一个青铜的铃铛,在棺椁的周围疾走了几步,那铃铛在她手中发出清脆的响动,空灵的声音随风远远地传出去,像是某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
“魂兮归来。”降臣低低道,她的神情很严肃,那一刻李绛璎明白了为什么降臣分明不打算给太平用惑生却一直想要得到这东西,那是因为她要证实旁的一些东西,譬如说这招魂术究竟有没有用。
可是她如今想要招来的不过是一个死去一年的人,太平的魂魄真的会在这世上停留两百余年么?她会笃定有一个人拼上一切的代价也想要她重新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世间么?
但降臣别无选择,她只能继续走下去,抓住每一个渺茫的希望,袁天罡的长生是为了大唐,她的长生显得自私一些,但长生者总是被什么人维系在这个世上的,如果没有这么一个复活太平的执念,便也不会有今日的降臣。
一个人要用多大的勇气,才能将自己的过去全部否定?
降臣的祝颂声晦涩而绵长,很像是李存礼曾经在漠北听见的那些。不得不说漠北在这些神鬼之事上的确更有造诣,降臣学来这些本事也不算奇怪。
他想,为什么当年萤勾不曾去找降臣抹煞自己的一半魂魄?降臣掌握着那些秘术又是鬼医手,奥姑和李绛璎能做到的事情降臣没有理由做不到。
也许是因为萤勾知道降臣一定会拒绝。
降臣想要看着萤勾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因为萤勾是修炼了九幽玄天神功才会一体双魂,而九幽玄天神功,本是降臣为了太平的复生而准备的,降臣用尸祖做的实验就是要看一看如何让人全无缺憾地死而复生,现在在李存礼身上她已经几乎要成功了,只一时半会还找不到那样深厚的至阳内力送给太平。
也许张子凡那一身功力倒是合适。
他窃据了唐皇的宝座,也应当还回来点什么,更重要的是如果他提出这一点来,便可以把降臣绑在李绛璎的战车之上。降臣当然会明白他想要做些什么,但她不会拒绝。
棺中的人终于转了转眼睛。
他有些迟钝地抬起手来,像在沉睡了一年之后还不大习惯活动自己的躯体,只是李绛璎的定颜珠说不甚顶级倒也好用,至少他这一活动并没什么滞涩的声音传出。
降臣眼底闪过一丝喜色,她笑盈盈道:“别说话,先把那珠子吐出来。我可不想看见自己刚救活的人再窒息而死。”
‘李星云’沉默了一下,张口将定颜珠吐了出来。
“你,是什么人?”他的声音也是嘶哑的,吐字起初颇为艰辛,只是渐渐便流利了起来。他环顾着四周,发现自己依旧在龙泉宝藏之侧,只是这地方已经显着面目全非,显然是经历了些什么,那张破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我又为什么还活着?”
“不是还活着,而是死而复生。”降臣漫不经心道。“至于为什么,便问她吧。”
她指了指李绛璎。
‘李星云’一眼看见李绛璎的脸,神情便似有些明悟。死而复生虽然听起来骇人听闻,但是他在不良人中许多年其实见过许多神异之事,况他从棺材里醒来也是事实,所以此事不算是难以理解。
“又一个李唐皇裔。”他低低冷笑。“你复活我,是想要我再做一回磨刀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