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从谨与他的目光一相触,便又觉自己背后悄然有汗水渗出。
“儿臣参见父王。”他跪了下去。
李绛璎自是不必跪的,李存礼也不曾跪,只对着高季兴拱手做礼。
这一回高季兴不去看他们,只看高从谨。
“你还是太年轻,至于沉不住气。”
高从谨听完便知道高季兴恐怕把一切都看在了眼中,只不知为什么隐而不发直到今日,可他还是强自镇定打开了手中食盒。
“儿臣担忧父王,特来奉药。”
那一碗黑沉沉的汤药上倒映出高从谨的一张脸来。高从谨觉得自己几乎认不出这张脸,他只恍恍惚惚地想着,怎么就会到如此地步呢?
是啊,是怎么到了这等地步的?他还记得自己与父王也算得上是父慈子孝,却不知何以到了这般田地,也许无论割据这一方之地是广阔还是狭小,只要担上一个王侯的名字便免不了父子相残兄弟夺位,他如果不走到今天这一步,来日死于宫变的一个便是他。
成王败寇,自古如此,这不是他的错。
如果说错,只是错在他心急了些,找来的帮手野心更甚于他。
但这王侯即便只能是傀儡,也好过来日仰人鼻息过活。
卑劣么?许是有些卑劣的。
高从谨最终还是横下一条心来,他再望向高季兴的时候眼里便已经没有了愧疚之色,但令他意外的是,高季兴的眼神是平静而又洞悉的,就像是他早料到会有这一日一样。
不,这不可能。
如果父王真的早就知道了自己的不臣之心,何以要等到今日?又何以放任自己同李绛璎等人暗中勾结?
李存礼的面色忽然变了。
他猛地后退一步,将李绛璎也趁势向后一拉。李绛璎在那一瞬间也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杀机,她自问也是高手,能将杀意在她面前隐而不发到这种地步的人世所罕见,来人是谁已经不消去想。
今夜这南平王宫,上演的竟是一出请君入瓮的好戏。
至于李存礼为什么先她一步察觉,只能说是他同李星云交手更多些,大抵是对李星云怀恨在心时时记挂。
李存礼的声音是咬牙切齿的。
“不论你是天子还是不良帅,似乎都很喜欢偷袭。”他冷笑。“李星云,你好歹也算是个高手,何以如此?”
李星云低低笑道:“相同的招数,你不是也中过很多次了么?怪就只能怪你们太心急。”
李绛璎脸上却无半分惧色。
“我道这老匹夫何以像是转了性子。”她望着高季兴,眼中倒是有几分赞赏之意。“征战半生屹立不倒,是我太小看了你。只怕从你儿子要拜师学艺的那一刻起,你便已经在想方设法同不良帅联络了罢?”
高季兴不答话,他很聪明,知道李星云和李绛璎这同室操戈不是他可以置喙。
倒是李星云答道:“是啊,高从谨太心急了些,凡以为自己是聪明人的都会落进别人的圈套里,妹妹,你也是一样。”
李绛璎一挑眉。
“是么?那这句话也一样送给你。”
李星云还不等想到李绛璎此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身体便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龙泉一挥,是被萤勾抓在手中。
“尸祖?”
他似是有些错愕。
“女娃娃说得对。”萤勾漠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身边那个娃娃同阿姐交好,不会许你除掉她。”
李星云怎么也想不到萤勾竟如此轻易便会被李绛璎拉拢过去,当下有些急切。
“我定能找到法子,尸祖不是已经见过我的诚意了么?”
他身上还有李存智那古怪的毒在,虽不能危及性命于实力却是有些妨碍,与李绛璎等人交手无妨,要与萤勾交手便有些吃力了。如果不是因为这毒,他也不会为求万无一失而找上萤勾——焊魃是个指望不上的,侯卿前日不知怎地想起再访娆疆来现下也是不见踪影,他要寻个强有力的帮手,第一时间想到便是萤勾。
姬如雪是极不赞同这一点的,她同阿姐算是交情莫逆,知道若是答应了萤勾的条件就意味着要对阿姐动手,可是这一场凶险,他为了得萤勾相助也不得不先想法让阿姐陷入沉睡,本想着日后慢慢研究一体双魂如何分开,却不想李绛璎也能拿出打动萤勾的条件来。
萤勾道:“你的诚意不够。”
李绛璎微微笑了起来。
“皇兄。”她这一声皇兄叫得讥诮,神态也透着讥嘲。“你想兼顾一人与天下,小心竹篮打水一场空。”
萤勾同李星云斗了个难解难分,殿外也有隐约的喊杀声,想来是李存智和李存信正与不良人斗在一处。
李存礼忍不住冷笑一声。
子夺父位,哗变宫门......今日之景,像极了当日西宫。
只是攻守之势异也。
高从谨的神情却似是有些无措。
他道:“你既早知道我有反心,为何只看着我反?”
李绛璎和李存礼一齐有些愕然地看着高从谨。
这高从谨的蠢澈难道不是装出来的?
李绛璎低声道:“曾经有人赞梁王头脑清澈才为世出,如今叫我也遇见这样的人物。”
这梁王自然不是朱家的人,李存礼想,能叫李绛璎记忆这样深刻的梁王须得是在悬壶阁有载,说不准是那武三思。
高季兴也有一瞬的默然。
半晌,他道:“这就是为王侯者总要走的一条路,你竟连这也看不清便要反么?南平之明日,究竟是要在谁手中?”
他望一望李绛璎,其中意思再明白不过。
高从谨的手便有些颤抖。
李存礼将那药碗拿了过来。
他从前只晓得高从谨是有反心,不想这竟是个比他们所料要蠢上许多的家伙,高季兴此时再说出一番肺腑之言来,旁人走到这一步是不会回头,高从谨会如何他真是有些说不准了。
今夜不能再生变故。
他们已经足够幸运了,幸运到李星云亲手送了个棘手的帮手在他们身边,到他觉得总算被苍天眷顾一回的地步。
当年王莽篡汉,光武帝一路征战使汉室幽而复明也一样宛如天助,如今复唐,何以不能求上天垂怜?
他将那药碗捧在手中,笑意依旧温然。
“药若冷了便减药性,殿下可莫要辜负我等一番美意。”
他再不称什么官职,只说一句殿下。
高从谨今日已然无路可退,必成这南平新王。
眼见高从谨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李存礼只云淡风轻一拂袖,将那药碗捧在高季兴面前。弑君之事,一次做得二次也轻车熟路,李星云虽然未死,这天子却是实实在在的被葬于和陵了,他对此事也算是熟稔。
高季兴要是聪明人,当懂得给自己留些体面。
能在这乱世经营一方而不倒,高季兴自然洞悉眼下情态如何。他对自己的儿子有几分了解,但终究是不够了解。若是知道高从谨心性如此,或许他便不该想着为长子除去后患而放纵幼子走到今日,因为若非李绛璎来此,高从谨根本不会有将反心付诸于行动的机会。
他把高从谨逼上了绝路,却不想是把自己也一并逼了上来。
那碗药还在眼前,他知道,那即便不是他的催命符也相差无几。
然而高季兴只是接了碗去一饮而尽,面色不曾有一丝波澜。
他望着高从谨,轻声道:“乱世稳于一方殊为不易,你若守不住这基业,来日也可放手。”
这是一点难得的温情,也是他最后一重算计。
今夜之后,南平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成为眼前这二人的棋子,重入这天下乱局之中。而今高季兴只盼望自己的一番话能够保全高家,不至于落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结局。
李存礼听得明白,却不打算出口反驳。
若是高家都能像是高从谨一般,来日活与不活倒也没什么分别。
倒是那众望所归的高从诲,最好还是纯孝之至,闻父王薨逝大恸而死得好。
也算是一段佳话。
他仿佛是听了个极为有趣的笑话一般笑了起来。
高季兴却转眼盯住了他。
“你居心叵测,乱我南平。”他缓缓道。
那碗药里人参用得足,叫老人有些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不大正常的红晕来。
李存礼含笑听着,极妥当而恭谨的模样,只眼底按着一点杀意。
“天道轮回,来日未尝不是同我一般下场。”高季兴恨恨地盯着他。
他不大敢去怪李绛璎,因为这高家的天下细细论起也是从李唐谋簒而来,是以濒死的怨毒都倾泻在李存礼身上,李存礼听他诅咒,神色是半分也不曾变。
下场?他要什么下场?
他要的不过是看当日西宫乱党都死在他面前,鬼门关前走过一次的人还会怕什么下场?
死无葬身之地,还是来日史书刀笔不肯饶过?
他半点也不在乎。
高季兴抬起一只手来,似乎还想对李存礼说些什么。
李绛璎却上前来,她脸上带着一点关切的神情,像是医者要为人诊治。
“南平王,荆州湿热致你生脚弱之症,若放任不管时不过几年光景便能夺人性命,与其缠绵病榻饱受痛苦,不如今夜以你性命全我一条复国之路,也赎你昔日随朱温征战之罪。”
她说罢,将一枚银针插在高季兴胸前大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