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勾也上下打量着李绛璎,她是见过李星云的,看得出他们两个的一点相似之处。
她的笑声也是冷冷的,不含什么笑意。
“你们两个娃娃胆子倒是都很大。”
李绛璎不为所动,道:“是么?我只觉得我胆子要比他更大一些。”
“既然你说有法子,便使出来吧。”萤勾道。
李绛璎含笑,道:“还请尸祖坐下。”
萤勾一挑眉,毫不在意地席地而坐了。
李绛璎将玉笛横在唇边。
李存礼还是第一次看见李绛璎拿出这玉笛,他有些讶异地一挑眉,心想这以音律入武道是有幻音坊珠玉在前,可却没听说过曲乐之声也能医人。
然而萤勾这算得上是心病。
曲为心声,或许也算是心药。
他听到的是一支有些欢快的小调。
像是江南水乡的调子,是他经历这半生北地风沙未曾听过的丝竹之音。此刻李绛璎的面容也比平时更柔和些,眼里甚至有一点微微的笑意。
李存礼有些不解。
她心中有的到底是金戈铁马万里江山,还是一片江南温柔风光?
亦或是都有,便成这天下。
李存礼依旧站得笔直,可他自己也不曾发觉他的神情也变得几分温和,是素日不曾有的情态。
萤勾眼里的杀意却还没有淡,只渐渐那一点浓郁仿佛化不开的血色是淡了,她再开口的时候,便有几分童稚的意味。
“你想杀我?”
“你本不该存在。”李绛璎起先不曾理会,直到吹得告一段落才收笛道。
“为什么?”
“因为你便是萤勾,萤勾便是你。”李绛璎微微笑了起来。“离魂不是一体双魂,只是魂魄阴阳两面被割裂开来。萤勾本不该纯然是这样杀伐深重的性子,而你也不该是个无知小童。阴阳不能相济成这一副小儿模样,想来你也很难过吧?”
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已经是阿姐。阿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道:“可是我不喜欢杀人,这样便很好。”
“这天下本没有生来便喜欢杀戮的狂人。”李绛璎的脸色有些沉肃。“生在乱世之中,不以杀止杀又能如何呢?李星云要天下大同,也先为这天下铺了两千里的血路一条,再于北地埋下那样的隐患,他认那是天下大同,我不认。”
“女娃娃,你同我说这些没有用。”阿姐还是在笑,能分辨她与萤勾的只那一双眼,可是眼下那褐色的瞳仁之中也有一点冷冽的意味。“我想活着,难道有错么?”
“没有错。”李绛璎低低叹息。“这世上谁想活着都没有错,可偏偏有人便不能活。譬如李星云不能作为天子而活,冥海无岸身上也不该活着一个阿姐。”
她不曾去等阿姐的回答,便又吹奏起来。
这一次,是杀伐之音。
起初便是尖锐一声哨响过,叫人心头一阵紧似一阵。
阿姐起身像是要逃,李绛璎不过一个眼神李存礼已然会意,他要拦下阿姐是易如反掌,而这一回萤勾不会帮他。
李绛璎只是一个人,一曲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她脚下像是踩了舞步,足跟同地面之中敲出的竟是战鼓的声音。
曲中有杀伐,也有悲戚之意。
这是经了唐之一朝者所熟识的曲,李存礼在宫中饮宴之时曾经听过,却不想自己能听李绛璎奏这一曲。
兰陵王入阵曲。
李存礼心头忽然有一点许久不曾有的豪气。
他舞剑,本该有人去死。
可这入阵曲精妙,也该有人以舞作合。
做兰陵王入阵曲,本就该有舞者作合,现那指麾击刺之英姿。
初唐之时,这是战舞,只后渐成靡靡,玄宗认其非正声,不许世人再演,然而其后变乱几经,也无人再去管一支曲子是演与不演。
李存礼只庆幸自己是会舞剑。
——突厥入晋阳,长恭尽力击之。邙山之战,长恭为中军,率五百骑再入周军,遂至金墉下,被围甚急,城上人弗识,长恭免胄示之面,乃下弩手救之,于是大捷。武士共歌谣之,为兰陵王入阵曲是也。
这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突厥......昔日突厥,今日漠北,卧榻之侧心腹之患,何其相似!
他不知兰陵王入阵曲与李绛璎的承诺有什么关系,只知道他的剑光此刻为和这一曲而生。
曲不知是何时止歇的,李存礼只见萤勾双眼沉沉合起,像是入了一场安眠。在这样激越的曲声之下依旧能安然入睡,显然李绛璎选这曲子是另有玄机。
李存礼收剑,舞剑不曾叫他脸上有一点薄红,但他忽而有些赧然,至于不大情愿与李绛璎对视。
李绛璎当然看得出他不是为拦阿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童才做此剑舞,只含笑道:“看来你知晓此曲。”
李存礼沉默一瞬,道:“曾经听过。”
李绛璎微微一笑:“这曲子本没什么功用,真在其中起作用的依旧是青帝经。”
“青帝经倒是神奇。”
李存礼此言并无刺探之意,可李绛璎却十分坦荡,道:“萤勾是因杀伐过重,又因九幽玄天神功与降臣强行逆转生死才变成了这幅模样。我以入阵曲将她体内杀伐之气尽数勾出,又着力疏导之,让她杀意不至于太重,先前那一曲紫竹调也够安抚阿姐许久,三月之内,阿姐是不会再醒过来了。”
见她没有要提起先前那一场舞的意思,李存礼自己也没觉出他心下是松了口气的。
“当真精妙,悬壶阁声名不显,只怕是江湖的一重损失。”
李绛璎却未流露出可惜的意味来,道:“不算什么损失,悬壶阁本就不为江湖之远而立。”
说着,她忽然话锋一转,笑吟吟道:“你的剑舞起来很好看,当真有兰陵王之姿。”
李存礼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他一贯冷静自持,不想就在这一句话下颇觉得自己是失了方寸,半晌才低低道:“谬赞。”
李绛璎的笑却不是嘲笑。
“你可知初唐之时,兰陵王入阵曲曾演化为什么曲子?”
李存礼也算是博古晓今,当即不曾有丝毫犹豫便答道:“是秦王破阵曲。”
“秦王。”李绛璎低低念一句,似是有些出神。
她又问。
“大唐第一位秦王,又是何人?”
这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南地暑热,却不是此刻叫李存礼觉着热血难抑的缘由。
“来日功业,未必输与秦王。”
李存礼不信鬼神,不敬天命,庙堂之高也好江湖之远也罢,他只为一个念头去战。
这乱世该有人去终结。
起初他以为这人会是大哥,尽管大哥愿意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龙脉将太原掘地三尺,他也依旧觉得大哥是能平乱世之人。
而后李星云做局,西宫之前来了个偷天换日,他却不觉着李星云是终结了乱世。
他生于代北,长于雁门,见惯的是沙场征战,是漠北血勇。
有那样一头猛虎在侧,谈什么天下太平?
这一刻,他却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点乱世终结的光,是眼前笑吟吟问他大唐第一位秦王是谁的女子,原来太宗血脉毕竟不曾绝,他在洛阳城里为她入局而说那一番话也不是虚言。
平阳昭公主。
她何尝不能做一个平阳昭公主!
原来不是他邀她入局,而是她叫他能再入局中。
李绛璎听得李存礼这一声,却不过是轻轻一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太狂妄?”
她眸光明澈,映出灯火星辰。
李存礼从她眼中看见自己,也知道自己脸上如今罕见有些紧张的神情。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叫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些,不至于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颤抖,而是因为有些激动。
“不。”他郑重道。“殿下若不能成事,而今世上也无人能成此千秋万代之业。”
千秋万代。
他说这四个字,是字字千钧,那一刻他眼前闪过的东西有很多,有代北雁门,有振武惨败,也有大哥。天知道他入漠北王帐同述里朵交谈时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忍得,那时他为的是他的道,日后战场再见,也一样是为他的道。
李存礼神情肃然,李绛璎的神情也几乎是一般。她看着眼前男子,他按剑而起月下这一舞,似乎又叫她窥见许多东西。
曲为心声,这剑舞何尝又不是一重心声?这样的剑舞,本就不是奸佞小人能作,李存礼背的骂名许是言过其实,不过现下也不必计较这个,她若不能功成自然是一般的乱臣贼子,若是真有李存礼所说那千秋万代——
眼前人自然有另一番名声留在青史。
她一瞬间也为自己所想而感到震动。
一开始救李存礼,只因见他尚算忠心,又身负至圣乾坤功,与降臣所需相符。她想要的不过是棋子,可这棋子远比她所想要强大许多,又何尝不能帮她在局中走更远些?
李绛璎想,是时候说些别的与李存礼听。
她听李存礼道:“只不知殿下如此通晓音律。”
这一问切中她心事。
李绛璎发出一声轻笑,道:“你只知道我背后有一个悬壶阁,却不知还有什么。”
她对上李存礼有两分疑惑的目光,缓缓道:“我还是幻音坊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