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黎明的第一缕晨光撕开天际的墨色,薄纱般的晨雾正从江面袅袅升腾。远处黛色的山峦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恰似一幅未干的水墨画卷,而近处的芦苇荡里,露珠正顺着修长的苇叶滑落,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小红马垂首蜷卧在船头,鬃毛被晨露洇得微卷,蹄尖无意识蹭着船板上未干的水痕,倒像是被江风灌醉了的闲云,连尾尖扫过船舷的动静都懒怠。
仕林仍旧昏迷,头枕在玲儿膝头,发带松了半幅,露出额角那道在翁城厮杀时留下的刀疤,狰狞的痕迹里藏着昨日的血雨腥风。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勾着他襟前的流苏,忽然想起一年前,二人也曾这般乘舟同游,在夕阳西下的黄昏,江面上金波荡漾,彼此眼中只有对方,情意绵绵,那是太平盛世里的温柔时光。
老艄公抬起竹蒿,轻轻往岸边一点,乌篷船便顺着水流缓缓离开江畔。玲儿凝望着岸边,目光一寸寸掠过熟悉的草木,那个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念过的地方,此刻真的要离它而去了。江风拂过她的鬓角,带着湿润的水汽,却拂不去眼中的眷恋与悲戚。
仕林的呼吸轻轻落在她的手腕上,带着一丝暖意,却让她心中的惆怅愈发浓烈。曾经的泛舟同游,是岁月静好的温柔;如今的离去,却是面对破碎山河的无奈与凄凉。同样的舟,同样的人,却再没有了当初的心境,这份悲戚,在晨雾中慢慢弥漫,化作喉头的哽咽,难以言说。
“君不见,东流水~来时无踪迹,一去无穷已……”
忽然,船头传来一阵悠扬且熟悉的歌声,在浩渺无垠的江面上悠悠回荡,那旋律仿佛带着穿透时光的力量。玲儿闻声,心中猛地一紧,那是一年前与仕林泛舟同游时,仕林教她的曲子,除了他们二人,再无旁人知晓。
她下意识回过头,原是老艄公正在吟唱,她好奇地问道:“船家如何识得此曲?”
老艄公轻声一笑,提起竹蒿,摘下斗笠,露出了一张写满岁月痕迹的脸庞:“姑娘不认得老朽了?一年前,也是你们二位在江面上数百条船中,选了老朽这条小船,此曲正是那日你们二人合唱的曲子,只是不知何名,还请姑娘赐教。”
玲儿闻言,瞪大了双眼,一时难以置信,原来眼前之人,正是一年前的那位老艄公,除了他们二人外,唯一听过此曲的人。
“何须问……”玲儿眼角低垂,思绪似乎回到了一年前和仕林泛舟同游,策马扬鞭的爽朗日子。
老艄公闻言,摸着脑袋,似有些难堪道:“姑娘不便说……老朽便……”
“不不不!船家误会了,我是说此曲名唤《何须问》。”玲儿莞尔一笑,解释道。
“原来如此,《何须问》。”老艄公摩挲着双掌,坐在船头,“好名字,好名字。”
玲儿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老艄公,回忆着往昔的点点滴滴,不禁红了双眼,哽咽道:“老艄公……可如今兵荒马乱,怎得还在此地?没有和百姓一起南渡吗?”
江水拍打着船舷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老艄公闷声长叹,蹲下身解开腰间的葫芦,浑浊的酒液泼在舱板上,在木纹里蜿蜒成血色的溪流:“今日正巧是老大和老二的头七,昨日老三也随他两个哥哥去了。”他突然抓起酒葫芦狠狠砸向江面,惊起一群栖息的水鸟,“可周大人说,得把姑娘平安送到对岸,等你们到了,老朽这条命,也该随他们去了。”
“老艄公……”泪水模糊了她双眼,此刻她才明白,战争不仅夺取了那些年轻士卒鲜活的生命,同时也毁了一个个家庭,她也才意识到,自己留下的最后玉石俱焚的毒计,背后将会承载多少沉重的代价与悲伤。
玲儿缓缓低下头,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滑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是我负了你们……让老艄公……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不起……”
老艄公踉跄着扑过来,布满老茧的手像铁钳般攥住她的手腕。他的瞳孔里跳动着落日的余晖,映出玲儿苍白的面容:“姑娘可知二十年前,金人攻破历阳时,老朽抱着襁褓中的老大在死人堆里爬了三天三夜?”他的指节泛白,双目泪水盈盈,“如今三个儿郎能死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老朽......”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珠溅在玲儿的裙裾上,“老朽这辈子,值了。”
“老艄公!你……你没事吧。”玲儿焦急的握住老艄公的手,心中愧疚之情,难以言说。
“不碍事。”老艄公捂着口鼻,踉跄起身,缓缓走到船尾,提起竹蒿,抬起衣袖随意擦拭去嘴角血渍,接着唱起,“君不见,城上日,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山去,明朝复更出……”
一曲唱罢,尾音犹在耳畔萦绕,仕林眼皮轻颤,后颈一阵酸痛发疼。他指尖抵着舱板撑起身子,乌发垂落间,望见那血色罗裙,玲儿正将他的头从膝头挪开。
“这是哪儿……我的头……”仕林拍打着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仕林哥哥!”玲儿带着哭腔的低唤混着江风扑进怀里,他能清晰感受到怀中人儿剧烈的颤抖,指尖几乎要绞进他后背的衣料。
见到玲儿,仕林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抬手轻轻抚着玲儿的发丝,像是给她安抚。可当他抬眼时,晨光漫江,粼粼波光像撒了一把碎金,船头老艄公的斗笠在浪影里忽明忽暗,橹声欸乃中,他掌心骤然收紧。
刹那间,他的笑容僵住,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昏迷前,周文远那凶狠的面容和重重击下的拳头还历历在目。他脸色骤变,猛地直起身子,急切地四下眺望,瞬间明白,他们或许成了全城唯一“逃走”的人。
仕林迅速转身,双手有力地扶住玲儿的双肩,目光紧紧锁住她,神色凝重:“玲儿,这是怎么回事?周文远呢?我们为何会在此处?”
玲儿眼角低垂,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下唇被她咬得泛白,她不敢直视仕林的眼睛,双手不安地揪着衣角。她满心纠结,不知该如何向仕林解释,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这看似“临阵脱逃”的行为。
从玲儿的眼神中,仕林似乎明白了过来,他猛的回头对着老艄公说道:“船家!掉头!我要回去!”说着,仕林起身,踉踉跄跄走向船尾,试图驾舟回城。
“仕林哥哥!”玲儿死死揪住仕林的衣角,身子止不住地轻颤,豆大的泪珠滚落,小声抽泣着,“周文远说,当涂县尚有两万精兵,可主将叛逃,眼下唯有青竹令可号令全军,他是要我们……继续抗敌,而他们…….”
“他们要做英雄!他们要以身殉国!他们看不起我许仕林吗?昔日校场歃血盟誓,都当了儿戏!他们骗我!他们自始至终都在骗我!周文远!他彻头彻尾!就没有相信过我!他们……他们……”仕林满脸怒容,额头上青筋暴起,双手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青竹令,重重地砸在船舱内,“他们以为我许仕林是贪生怕死之辈!回去!让他周文远自己去当涂县!我绝不离开!”话音刚落,他一屁股顿坐在船帮上,双手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胸膛剧烈起伏。
可嘴上说着,仕林心中也猜到,周文远之所以这么做,之所以背弃他们之间的盟约,或也是万般无奈。
“活着比死更痛苦……”玲儿弯下腰,捡起那枚青竹令,伸出纤细的手指,仔细掸去上面的浮尘 ,“仕林哥哥,这是你说的,活下去,我们肩上的担子,比他们更重。”说着,玲儿微微俯下身子,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抬眸凝视着仕林,将青竹令郑重地塞到他手中。
望着玲儿满是柔情与期许的模样,仕林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可……就算我们到了当涂县……也改变不了结局……”仕林神色黯然,似有些垂头丧气,沉声道。
玲儿见状,往仕林身旁挪了挪,轻轻牵起他那双满是伤痕、粗糙干裂的手,柔声道:“临行前,周文远说,胜负或在棋局外,现在想来,他送我们走,不仅是为了让我们活着,更是把这重担交给了我们。”
“棋局之外……”仕林眉头深锁,目光中透着思索的凝重,嘴唇微微动着,反复咀嚼着周文远留下的话语,“难道他想议和?”
“我也不知……周文远比我们想象的更深,他提到了秦相国,或真有此意吧……”玲儿的双眼如水般清澈,忽闪忽闪的,她轻柔地将仕林的双手贴在自己温热的脸颊上,“无论如何,仕林哥哥,玲儿会一直陪着你。”
仕林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那笑容中带着些许感激与欣慰,他顺势将玲儿紧紧拥入怀中,声音低沉而温柔:“谢谢你玲儿,幸好你还在我身边。”
玲儿轻轻叹了口气,慵懒地靠在仕林怀里,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因为彻夜未眠,她的眼皮渐渐沉重,不一会儿便彻底昏睡了过去,呼吸也变得均匀而舒缓。仕林拥着玲儿,静静地靠在船舱内,江面上的风轻轻吹进来,带着丝丝凉意。他们彼此依偎着,心中却都清楚,前方的路充满了未知,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遭遇什么,会面临怎样的艰难险阻,但此刻,有彼此相伴,便有了继续前行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