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京辞是被刺激醒的。
绿鸢悲痛崩溃之下喊出了夏荷和冬雪,那两个名字犹如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将浑噩中的谢京辞拉了回来。
强大的意念胜过了身体的创伤。
她终于从死亡的边缘重新回到人间。
夏荷是弃婴,被人扔在山中自生自灭,一头狼将她叼回去,却没吃她,而是把她养到八岁。
她便以狼为母。
直到七岁那年,猎人上山,杀死了她的‘母亲’。
她下了山,想要报仇。
那年谢京辞跟着孙嬷嬷出去看花灯,遇见了头发蓬松眼神凶狠的小姑娘,把她带了回去。
被狼养大的孩子,是没有名字的,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人。她不会说话,不会拿筷子,只会用手抓。
她很有领地意识,三寸之内,任何人靠近,她都会在瞬间竖起保护墙,眼里都充满着对外界的防备和不信任。
夏荷这个名字是沈知韫取的。
因为她读到一首咏荷的诗,抬头对上狼崽有些懵懂迷茫的眼睛,便以此为名。
在狼群里长大的孩子,敏锐异常,速度飞快,反应敏捷。
于是谢京辞教她武功。
她就像一个婴儿,什么都要从头开始学。她不爱说话,大多时候都一个人闷头练武。
她也学识字。
刚会写自己名字的时候,她终于露出一个属于人类孩童的笑容,天真的,纯粹的,朝气蓬勃的生命力。
但她依旧沉默寡言。
沈知韫死的时候,她蹲在门口,眼里除了悲伤还有狼一般的凶狠。
她想杀了秋仲卿。
可杀人是犯法的,尤其秋仲卿还是朝廷命官。
那几年里她学会了人类的感情,信任、依赖、感激,也明白了一些道理。
她知道自己和正常人不一样,她身体里有着狼的习性和凶残。
所以在秋府那两年,她很少出现在人前。她怕自己克制不住,去扭断秋仲卿的脖子。
后来秋仲卿被判斩刑。
沈知韫大仇得报。
夏荷余生的使命,便是保护她的殿下。
她做到了。
她用她的生命护住了她的殿下。
谢京辞意识回笼,头痛欲裂。
“夏荷…”
全身都痛,但其实这比起系统的惩罚不算什么,她早已学会忍耐。此时此刻,那些疼痛却被放大了数百倍,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泪水决堤而出。
她哭得颤抖,却没有声音。
无声的悲怆填满她的眼眶。
夏荷,冬雪。
冬雪死的时候,她没有哭,只是在营帐里枯坐了一晚,等天亮的时候,一个人形木雕在她手中成型。
那是冬雪。
她十指都被小刀划伤,地上散落着七八个残次品,都沾着她的血。
那几天她没有说一句话。
直到最后一战。
夏荷的死,终于击溃她的所有防线。
她很少这样情绪失控。
因为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让人窥见她的软弱和无能。她要强大起来,才能保护她想要保护的人。
可如今,她在乎的人一个个死去…
谢京辞在绝望的痛苦中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和否认,她厌憎这个时代,厌恶自己的无能为力。
为什么死的不是她?
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沉重的伤势在这种自厌的情绪中越发加重,连系统都没能唤醒她,几乎以为她真的要死了。
她如今醒来,却要面对惨烈的死亡,和满目疮痍的现实。
红萼和绿鸢也哭。
祝卿安却还有理智,她道:“人间太苦了,冬雪和夏荷都去天上做了神仙。她们依旧在看着您,保佑您。您昏迷了好多天,我们用了所有方法都没能将您唤醒。一定是冬雪和夏荷在天有灵,将您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
她握住谢京辞渐渐有些温度的手,轻声说:“殿下,现在您的命不单单只属于您自己,您要替冬雪和夏荷活着。我们这里所有人的命,都系在您身上。所以,您一定要好起来。”
谢京辞泪眼婆娑,看不清她的模样,却听清楚了她说的话。
冬雪和夏荷没了。
她不能让她们白死。
谢京辞强忍着刻骨的疼痛,虚弱道:“去给我熬些粥来吧。”
睡了这么多天,她早就饿了。
“是。”
绿鸢慌忙擦干眼泪,匆匆而去。
县令府里又开始忙碌起来。
谢京辞现在虚不胜补,只能吃些清淡的稀粥,加一点青菜和肉末,补充体力。
三天后,她精神终于好了起来,可以勉强下地了。
朝廷派的太医也到了,带来了最好的药材和补品。
又休息了两天,她才踏出房间。
难得的,今天有太阳。
她已经许久没见过阳光了,一时竟有些贪恋。
“真暖啊。”
红萼搬了个椅子,她便坐下来晒太阳。
县令听说后过来拜见,并且送上战报,绿鸢在一旁读给她听。
“梁国公骁勇善战,看来咱们很快就能回京了。”
祝卿安端着托盘过来。
“殿下,该喝药了。”
天天喝苦药汁,谢京辞慢慢的倒也习惯了,每次喝完药,祝卿安都要给她切一切脉。
其实主要是担心她会像之前那样情绪激动,伤势复发。
谢京辞便任由她切。
“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还有那么多太医呢,你不用事事亲力亲为。”
“殿下的伤是我治的,太医们不了解情况,又碍于您的身份颇多顾虑,磨叽得很。好在他们带来的补品都是好东西,殿下这几天恢复得很好。”
谢京辞见她神情犹豫,似有话要说。
“怎么了?”
祝卿安迟疑道:“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了秋千总。”
秋明瑞跟在秦少元很有长进,短短几个月,已经是六品千总了。他这个年纪,将来还有的升。
谢京辞沉默。
祝卿安自觉说错了话,懊恼道:“我这就让他走,殿下,您好好休息。”
谢京辞却道:“让他进来吧。”
祝卿安一愣,和绿鸢红萼对视一眼,两人都沉默的点点头,她才应下。
不多时,秋明瑞走进来。
他憔悴了许多,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眉宇间有着抹不开的愁绪和悲伤,见到谢京辞也不敢抬头。
“参见殿下。”
秋明瑞其实很少这么正式的同她行礼,主要她不习惯这些规矩,如今看见他单膝跪在地上,只觉一阵恍惚。
沈知韫将他抱回来的时候,他不过一个婴孩,小小的一团,眼神纯净而懵懂。
再相见,他已经十岁。是个沉默寡言,却很有礼貌的小少年。
“冬雪的死,我的确怨过你。”
谢京辞抱着手炉,轻声说:“但如果不是我带她们来边城,她们就不会死。若论起责任,我更大一些。”
那样,死的就会是她和秋明瑞。
可谁的命不是命?
当初她救下这几个苦命的小姑娘,并不是让她们为她牺牲。
两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她眼前死去。
“我娘一生活在囚笼里,不见天日。就连死,也那样悄无声息。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自己真正的血脉,只有我,和你这个与她有过一个月母子情分的儿子。”
“她温柔善良,连别人的孩子都会怜惜,自然是在意你的。于是我便想着,若能护着你几分,她在天有灵,多少会有些安慰。我们算是她留在这世间,最后的寄托。”
“冬雪自小同我一起长大,从情分上,她在我心里胜过你千百倍。若是让我拿她换你性命,我是断断不会答应的。如今她为你而死,我伤心悲痛,却也无法拿你去填她的命。”
“秋明瑞,你身上背负着冬雪一条命。你不该跪我,你该感谢她,并记住她。以后每年清明除夕,不要忘了给你他上柱香。还有,她的生辰是正月十九,只比我晚四天。”
谢京辞话到这里,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艰涩。
“往后祭辰,给她准备一份栗子糕,那是她最喜欢吃的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