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京辞先是被破例允许查案,如今又成了自古以来唯一的主考官。
朝臣自是有微词的。
不过考生很开心。
太华公主不畏强权,为民做主的名声早就传出去了,甚至还一度被逼得差点回封地去。
如今恶人伏法,才有了他们的公道。
在利益面前,什么女子不得为官干政,都是屁话。
进贡院前,要验明正身。
谢京辞让身边几个丫鬟去跟着监督,不是担心考生有猫腻,是怕有人给她使绊子,万一第一关就出了问题,她此前积累下来的威信将荡然无存。
古代考场也是有讲究的,中间有一座高耸的塔台,塔内供奉着文曲星的图像,讨个吉利,颇为莘莘学子着想。广场的四个角,有四座高高在上的了望塔,塔中驻守专门人员,相当于“人肉”的巨型摄像头,居高临下,严密监视,考生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
广场的左右两边,一排排房屋绵延伸展。少的可容纳数百人,多的可容纳上万人。每排考场都是清一色的长条形棚屋,考棚一律坐北朝南,便于采光和通风,充分考虑到风水朝向和考生的身心健康。
排棚屋之间有四英尺的过道,且每排考棚只有一道小门可以进出。由这道小门进去,沿着过道望去,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尽头处,建有一个临时的简易大厕所,这是考生考试期间离开考场唯一可以抵达的地方。
倒霉抽到这附近的考生就惨了。
尤其现在天气渐渐热起来,简直臭不可闻。
是以这样的座位叫‘臭号’。
考试期间,每排考棚的出入口处都设有一扇推拉的木门,考试开始,木门上锁,进出不得。
一排排的考棚间隔开来,成为一个个独立的单间,这些单间形似马厩牛棚,加上使用了石头和黏土作为建筑材料,更加深了这种印象。考生夜以继日地持续在考棚中奋战,从状态来看,正如牛马。
十年寒窗,具象化了。
一步步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走到现在,结果小人作祟,多年苦读尽数化为云烟。
阶级等级森严的制度下,被迫害的永远是底层人。
家境贫寒者,几乎是举全族之力供一人读书。到最后受到不公平对待的,也是他们。
尽管谢京辞心底对封建时代无底线压榨女人的男人有着极深的偏见,见到那些衣着破旧,满身风霜的考生,也忍不住动了些许恻隐之心。
同时她心底又涌现无限憎恨。
底层人受到的压迫来自上层阶级,女人受到的压迫,往往来自父兄乃至儿子。
男人好歹还能读书博功名,女人却只能为他们读书贡献价值。
连着搜身两次,确保考生身份信息正确,没有夹带作弊,才能放进来。
光是点名,都得好几个时辰。
谢京辞天不亮就来到贡院,等点完名,已经中午。
说实话,有点困。
好在她还可以坐着,也晒不到太阳,身边还有人侍奉。
随着考生进入,空旷而巨大的广场瞬间热闹起来。
礼部侍郎走过来。
“殿下,考生已全部入场,您可否要训话?”
谢京辞瞥他一眼,“他们是考生,不是卖身到你家的奴仆,训什么话?”
礼部侍郎被瞥得凉飕飕的。
太华公主那是出了名的杀伐果断,谁的情面都不给,他一个侍郎,得罪不起,就怕惹恼了这位小祖宗。
“殿下,是这样的,今年因为舞弊一事,许多考生心灰意冷。陛下让您来做主考官,便是彰显天家恩德,有抚慰之意,若能得您几句勉励之语,他们必定心中大安,铭感五内。”
这话倒也在理。
于是谢京辞起身,高声道:“昔日奸党为祸,蒙蔽圣听,以至科举舞弊,尔等蒙冤受难。今奸邪已除,陛下重开恩科,吾在此,必不容污浊再现。天光郎朗,公道犹存。”
她端起一杯酒,“愿诸位金榜题名,不忘初心。彰天道,谋福祉,惩奸除恶,激浊扬清。为国之繁荣昌盛,为万世开太平。”
话音落,众考生皆神情激动。
谁说女子粗浅鄙薄?
公主的格局就是不一样。
谢京辞这个主考官做得很尽心,连送来的饭食都要亲口试一试。
礼部侍郎一开始不明所以,躬身请她去单独给她腾出来的餐厅用膳,谢京辞拿着筷子夹了块肉,淡淡道:“我试试有没有毒。”
周围的人都惊呆了。
礼部侍郎勉强笑道:“这都是经过陛下批示的,专供给考生的饭菜,厨子都有人严密监控,万没有人胆敢…”
“前些日子刑部接到公主府报投毒案,邹大人听说过吧?”
谢京辞瞥一眼他微僵的脸,不咸不淡道:“我的公主府是陛下亲赐的,两千侍卫严防死守,都有人作祟,而且还是宫里出来的人。可见人心险恶,叫我不得不防。”
邹允之说不出话来。
公主府投毒案惊动了陛下,连从前的贵妃都连着被贬两级成了嫔,如今在后宫跟个鹌鹑一样。究其缘由,还不是因为太华公主查案得罪了太多人,其中就包括科举舞弊一事。
不过邹允之不觉得现在有人敢明目张胆的对付谢京辞。
鲁王和刘从英都倒了,皇上摆明了想立七皇子,淑妃又和诚徽皇后是族亲,再加之此番朝堂大清洗,朝臣畏惧。便是此番陛下破例让谢京辞这个公主担任主考官,反对声都少得可怜,谁还敢在这个当口给她使绊子?
但公主是君,他是臣。
臣也是君的奴仆,主子发话,他听从就是。
“殿下考虑周全,但您千金之躯,怎可亲自试毒?微臣这就安排…”
“不必。”
谢京辞挨着试过后,道:“我学过医,好歹能辨别一二。换了旁人,若真有污秽之物,怕是会就此殒命。纵然卖身为奴者,求的不过是生存之道,谁也不是生来命贱。我流落北昭时也落魄过,知道什么叫做命不由己。”
邹允之心中有些微震撼。
外界都道太华公主心系百姓,但为官者大多精明,皆以为她是受陛下之意,为七皇子铺路。可她今日之举,则让邹允之大大改观,尤其那句‘谁都不是生来命贱’。
三纲五常,尊卑分明。
在达官贵人眼里,奴仆百姓都生来命贱,跟路边的蚂蚁没多大区别。
但邹允之看得清楚,谢京辞眼里的悲悯并非作假,她是真的怜恤众生。
“他们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也是我大齐子民。我身为公主,享天家富贵,此时也该与民同甘苦。”谢京辞神色一如往常,“在贡院的这九日,我和他们吃一样的饭,喝一样的水。还有,天气渐渐热了,我已安排下去,每间考棚白日里都准备适量冰块,再加一碗绿豆汤,费用从我公主府出。”
邹允之恭敬道:“是。”
这些事其实考生是不知道的,谢京辞也没打算宣扬。
小恩小惠而已,在她看来不算什么。
考生的饭菜其实挺不错的,没必要再单独给她准备一桌山珍海味。
倒是邹允之,这几日观察下来对她有些改观,她虽是女子,但气量和胸襟远胜大多男子,有善心也有格局。虽曾经落魄,言行举止却不损皇家气度威严。
邹允之一惯秉承中庸之道,不惹祸不招祸,本本分分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至于升官发财,看命。
可哪个读书人曾经没有许过凌云志?十年苦读一朝入仕,谁不想着立心立命为百姓谋福祉?
只是时光匆匆,官场黑暗,将那一颗少年志磨得干干净净。
不知何时开始,他的头越来越低,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调到礼部这个清水衙门,准备熬到年龄就致仕养老。
谢京辞大刀阔斧查案时,他也是诧异的。不过最初他也只是觉得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结果却发现,她是真的刚,也扭转了局面。
七皇子品性刚直纯良,若能在这位长姐身边受些熏陶,将来或可为明君。
于是他让人给考生送饭时,不经意的将谢京辞的善举透露出来。
等春闱结束,许多考生都来向谢京辞拱手谢恩,然后她又赚了一大波民心。
这纯属意外之喜。
文宣帝听说后,也很满意。觉得不愧是她的女儿,就是有天家风范。紧接着又想到,谢京辞回来也两个月了,原本之前答应她等刘从英和鲁王的案子结束后就给她办庆功宴和接风洗尘宴,结果因着重开春闱耽搁了,便和淑妃商议,选个好日子,他要给女儿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
淑妃自是应了,而后笑意吟吟道:“陛下,还有件事,妾不知当讲不当讲。”
文宣帝正高兴,便道:“你说。”
淑妃温声道:“太华已经十六,是否该择选驸马了?”
谢京辞好不容易在家安静几天,又被文宣帝召进了宫,她耐着性子听完后,脸色就黑了。
淑妃脑子有病吧?
还没坐上中宫之位呢就想操控她的婚姻了?
怪不得谢庭煜脑子不好使,八成就是基因不好。
“我不嫁。”
谢京辞回答得很果断。
文宣帝一愣,没想到她拒绝得这么干脆,倒是有些新奇。
“为何?”转念一想他又道:“你莫不是还惦记着那慕容璃?”
谢京辞被他的脑回路气得差点没绷住面部表情,她深吸一口气才道:“我觉得没人配得上我。”
文宣帝:“…”
闺女,咱能不能谦虚点?
谢京辞很认真的跟他讲道理,“公主出降为下嫁,驸马先是臣再是夫,两者地位不对等,本就不相配。您瞧德阳姑姑,下嫁给刘从英,结果是个什么下场?我本为天之骄女,有自己的公主府,有封地,有钱有人,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干嘛要纡尊降贵与人为妻?”
文宣帝:“…”
好像有些道理。
谢京辞见他被绕进去了,继续道:“我在北昭时翻了些史籍,知道北方有蛮夷盘踞,年年犯我中土边境,企图染指。此前我已研究出可增产的水稻,那些凶蛮之徒必会心生贪念,滋扰边境百姓。我泱泱大国,自是不许宵小作乱。若是开战,也必定伤亡惨重,血流成河。”
她掏出一张图纸,“这是儿臣根据弩箭的原理研发所得,火枪,发射弹丸,射程超百米,且发射鸟铳不需要强大的臂力。若能将其造出,威力远非如今的刀枪可比。”
文宣帝难掩震撼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