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又出了件大事。
荣亲王有个蠢儿子,买了只蠢鹦鹉,在亲爹开宴那天当着满朋宾客喊了一句,“吾皇万岁万万岁!”
全场一片死寂。
荣亲王当即掐死了鹦鹉,可这件事依旧传到了嘉平帝耳中。
开玩笑,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么多双耳朵听着,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谁敢无视包庇?来日若龙颜震怒,还不得被当成同谋?
荣亲王当即进宫陈情哭冤,表达自己对皇帝绝无二心,还带了藤条,当众要抽自己的蠢儿子。
嘉平帝只说了句,“孩子年轻不懂事,确实该好好管教。不过这是在皇宫,动什么私刑?传出去还以为朕是暴君,自己带回家管教去。”
荣亲王赶忙俯首,“是,臣立即带犬子回府,禁足反思,谨记教训,切不可再被人所骗。”
嘉平帝嗯了声,神情看不出喜怒。
荣亲王心里有些打鼓,两人乃同胞兄弟,向来亲厚。他也了解皇兄的性子,若是嘉平帝恼怒的训斥他几句,此事也就过去了。可这样不喜不怒云淡风轻,反倒是不好。
可他也不敢再说什么,灰溜溜的带着儿子出宫了。
嘉平帝转眼就变了脸色,“传周平。”
周平是锦衣卫指挥使,一向只尊皇命,手段颇为狠辣。
大过年的还被召进宫,就知道皇帝必有重托。
“微臣参见皇上。”
嘉平帝坐在御案后,目光深不见底,“去查查荣亲王府那只鹦鹉的来处,记得,查仔细了,不可错漏丝毫细节。”
周平领命,“是。”
锦衣卫雷厉风行,很快就查清楚了。
那只鹦鹉是在一个外域商人买的,他养了许多鸟,有毛色亮丽,还有会耍些杂技的,特别讨达官贵人的欢心。除了荣亲王府买走的那只,还有其他会说话的,全都没问题。那个商人的底细也查过,西域那边来的,来京城已有三四年。他不止养鸟,还喜欢养一些奇珍花草。
买家多是达官显贵和名流商贾。
皆可作证。
周平调查完后进宫复命,“启禀皇上,那商贩叫段承允,在京城做买卖多时,身家清白。与他来往的客商,以及府中老小臣都一一查问过,连同他的每一笔银钱往来,也都盘对清楚,确实没有可疑之处。另外他府里剩下的鹦鹉,臣也带来了。”
他身后的下属立即上前,将两只鸟笼呈上。
嘉平帝没吭声。
身旁太监会意,拂尘一甩,点了右边那只鹦鹉的鸟喙,那鸟立即扑腾着叫起来。
“哪个王八蛋敢非礼小爷,啄死你,啄死你!”
嘉平帝:“…”
周平解释道:“段承允有个儿子,喜欢逗弄这些鸟,鹦鹉喜学人语,所以…”
嘉平帝点头。
鹦鹉终究只是飞禽,智商有限,主人教它说什么他便说什么,要么就是有些话听多了,便下意识重复。
断然不可能凭空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换言之,荣亲王掐死的那只鹦鹉,要么受过训练,要么就是耳濡目染。
“可朕不明白,纵然荣亲王有不臣之心,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了这么大个把柄。”
他那皇弟还没这么蠢。
周平道:“臣也调查过荣亲王府,那只鹦鹉是世子年前买的,因毛色漂亮,又会唱歌,世子十分喜欢,每日都亲自喂养,还曾在朋友面前炫耀过。只是这鸟不大温驯,偶尔会乱飞。那天也是不巧,世子在前厅和朋友喝酒,小厮喂养,刚打开笼子,它就自己飞走了,趴在世子肩膀上,叫出了那些话。”
也就是说平日里自己藏着教,结果鹦鹉养熟了,认人,一见主人不在就扑腾着翅膀飞去找人了。
鹦鹉哪里懂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于是就当众落了个惊天把柄。
“还有一件事。”
周平说到此,有些迟疑。
嘉平帝眼皮一抬,“讲!”
周平跪下来,道:“乐安郡主是荣亲王之女,为免疏漏,臣也查了她。”
他提起慕容笙,嘉平帝倒是想起一事。
“乐安是宣义侯府长媳,而宣义侯次子薛靖,是锦衣卫指挥佥事,隶属你麾下。”
“是。”
周平面不改色,“臣知道薛靖的妻子与乐安郡主不睦,也为免他包庇,是以未曾让他干预此案。”
嘉平帝点头,周平办事他还是放心的。
“查到了什么?”
周平一板一眼道:“乐安郡主数月前曾被皇后娘娘责罚,回府后一直心怀怨怼,据她身边人的供词,她也曾愤懑之下吐露些不敬之词,声称自己与庆宜公主本属同宗,奈何地位不等?”
只这一句,嘉平帝就变了脸色。
公主与郡主地位不等,自然是因为皇帝高于亲王。
慕容笙骄狂,自小就与慕容瑶不对付。
嘉平帝是知道的。
从前以为只是女孩儿家的口角之争,无伤大雅,他也没管。哪怕是慕容瑶当众指证慕容笙苛待妯娌,残害人命,他心知十有八九是真,但看在荣亲王的面上,也没过分追究。
如今看来,慕容笙的骄狂自大,皆受教于父母。
君臣君臣,便是兄弟,也该君为上臣为下。
慕容笙昔日在宫中就敢为难公主,私底下更是作恶多端,可见是父母纵容。
若非荣亲王有心,慕容笙岂敢与公主论高低?岂非心中不平,有夺位之心?
嘉平帝心中怒火滔天,严重杀机已现。
“你再去查,荣亲王平日里可有结党营私之嫌,桩桩件件,都给朕查清楚,查明白!朕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有何不满!”
周平心知帝王已动杀心,不敢大意,忙领命而去。
**
宣义侯府。
秋明珠被婆母叫到跟前,她大约知道是为着什么事,面上却不露分毫。
“给母亲请安。”
“起来吧。”
宣义侯夫人眉头紧皱,难掩忧色,“荣亲王府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陛下让锦衣卫彻查,靖儿却在官署内置身事外。也不知陛下是否因着姻亲之故,疑心侯府。”
若荣亲王被定罪,那么宣义侯府为避嫌,必然是要舍弃慕容笙这个儿媳妇的。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谁也不敢保证他是否会迁怒慕容笙这个本就劣迹斑斑的外嫁女。
宣义侯夫人特意同秋明珠商量,是因她有个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堂妹。
秋明珠心知肚明,不动声色。
“朝中之事,非我等深宅妇人所知。夫君此次虽未得重用,却未曾被牵连,父亲也在军营里练兵,可见陛下未曾因此迁怒侯府。而今外面纷纷扰扰,府中母亲主事,最重要的是稳定人心,切不可让府里的下人乱嚼舌根,以免惹祸上身。”
宣义侯夫人点头认可。
“乐安已经被禁足在自己院中,我也吩咐了下去,不许府里下人生事…”
话音未落,一个丫鬟匆忙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夫人,不好了,锦衣卫…锦衣卫来拿人,说是乐安郡主对公主和皇后不敬,残害妯娌,虐杀无辜,要将郡主关进诏狱。”
宣义侯夫人神色骤变。
秋明珠手指微收,又慢慢松开。
她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起身道:“母亲莫慌,咱们先去看看。”
宣义侯夫人见她镇定自若,心也跟着定了定。
婆媳俩出了院子,就听见慕容笙愤怒的尖叫声,“放开我,我是郡主,我父王是陛下的胞弟,你们敢动我,我要灭你们九族—”
宣义侯夫人听闻此言,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这世上只有一人能灭人九族。
那就是皇帝。
慕容笙这个蠢货,已犯了大忌。
秋明珠垂眸,掩住眸中冷色。
慕容笙当日对她所做的,今日也该自己尝一尝了。
周平上前来,客气的抱了抱拳,“惊扰夫人,实属抱歉。夫人放心,陛下令我等拿人,与侯府无关。”
这话就如同一颗定心丸,宣义侯夫人吓软的腿总算恢复了点知觉,她脸色微白,“有劳大人,冒昧问一句,不知我儿近来可好?”
“年前董家案,止息为头功,陛下爱才,夫人不必忧心。”
止息,是薛靖的字。
宣义侯夫人闻言才算是真正放了心。
她微微颔首,“多谢大人相告。”
慕容笙已经被堵住了嘴,薛翊并不在府中,她挣扎着向宣义侯府投来求助的目光。
宣义侯夫人视若无睹。
她本就不喜慕容笙,当年若非荣亲王妃言语威胁,她岂会舍了外甥女,娶了这个祸害回家?还为此与亲妹妹离心多年。
慕容笙素来骄矜猖狂,不将身边的人当人看,如今大难临头,也尝到了孤家寡人的滋味。
她的两个孩子早就被宣义侯夫人命人带走,此时好好的在房间里待着,省得母子分别的凄楚场面传进皇帝耳中叫他生疑。
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有恻隐之心,否则帝王雷霆之怒,谁也承受不起。
锦衣卫离开后,宣义侯夫人让众人都散去,由秋明珠扶着进了屋,“陛下竟让锦衣卫直接闯入侯府拿人,连个体面都不肯给乐安,看来荣亲王府这次是大祸临头,无法转圜了。翊儿同乐安夫妻一场,不知会否遭到陛下厌弃?”
秋明珠想了想,觉得该给她打一剂预防针。
“夫妻一体,乐安郡主若有罪,兄长怕是也不能独善其身,至少也会经受查问。周指挥使方才只提了夫君,想来兄长要失意一阵。”
没准儿现在已经被召进宫或者配合刑部调查了。
宣义侯夫人再次皱眉,“若只是暂时失意也罢,薛家忠心耿耿,翊儿在工部也素来谨守本分,就怕陛下盛怒之下不管不顾,那翊儿—”
“母亲切勿忧心。”
秋明珠安抚道:“陛下若是迁怒,侯府早就被禁军包围,周指挥使也不会特意同您说那样的话。只是如今这个当口,咱们确实要谨慎些,近来府中除了每日采买,其他人不得私自外出。想来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人同咱们往来,我们只需安居府中,等着便是。”
宣义侯府原本还想让她去一趟睿王府,闻得此言如醍醐灌顶,暗道自己糊涂。
慕容笙刚被锦衣卫抓走,若此时求助睿王府,在皇帝看来,岂非就是心虚?为今之计,确实当以静制动。
“我老了,遇到点事就容易慌。”
她拍拍秋明珠的手,欣慰道:“靖儿好眼光,娶了你这样的贤妻,是咱们侯府的福分。”
秋明珠只是浅笑,心中则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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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瑶一大早就去了睿王府,没见到慕容璃,有些讶异,“我三哥又在礼佛?”
“进宫去了。”
昨天又下了场雪,今早化雪的声音滴滴答答,吵得秋明月连懒觉也没睡成,起来就迎接了冰天雪地的寒冷。现在正懒懒的靠在榻上,手都不肯从被窝里伸出来。
“荣亲王的案子太大,他毕竟是陛下胞弟,三司会审,主审之人也必得是亲王之尊。”
“也对。”
慕容瑶抱着手炉,“三哥如今得父皇重用,听说内阁那边已经在拟册立太子的诏书了,由他主审,自然服众。不过话说回来,我那皇叔平时不大结交权贵,他儿子贪花爱鸟,也是庸碌之辈,哪来的谋逆之心?”
“谁知道呢?”
秋明月漫不经心,“知人知面不知心吧,好歹是亲王,又得陛下爱重,难免轻狂。你那堂姐不就如此么?”
提起慕容笙慕容瑶就不喜,“她也是个蠢的,竟然光天化日之下说什么灭人九族这种昏话,她爹没罪都能被她牵连死。”
她撑着下巴,若有所思,“我总觉得这事儿有蹊跷,他们一家子都凑不出一个聪明人,除了跋扈张狂以权压人,啥也不是,再狂妄也不至于到这个境地。”
秋明月依旧躺着,“其实吧,荣亲王当时只要说那鹦鹉买来训练后本是要送给陛下的,非但无过还有功。谁晓得他下破了胆子,直接给毁尸灭迹了,这不明摆着心虚么?鹦鹉一死,他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至于慕容笙,她倒是有些聪明,不过也正是因为太过骄狂,才会口无遮拦。”
“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哪里受过牢狱之灾?更何况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锦衣卫强行带走,愤懑之下失语也在情理之中。”
慕容瑶想想也是。
“罢了,反正他们一家子我都不喜欢,就算这次是被人算计,也是恶有恶报。”
荣亲王看起来只是个富贵王爷,可向来权贵就没有干净的,慕容笙后宅里那些手段也是跟她娘学的,至于她哥更不是个东西。
强抢民女,虐死丫鬟的事没少干。
不定就是得罪了谁,才遭此大祸。
秋明月只听着,没接话。
慕容笙确实骄狂自大,却也不会蠢到当众给人落下那么大的话柄。
宣义侯府与她结仇最深的那个人,秋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