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明月骂完那句话就走了，晚上躺在床上，却有些后悔。
不是愧疚。
是因为她还需要这重身份。
慕容璃想得到朝臣的支持，其实只要休掉她这个犯了众怒的王妃就行。
但她还有许多事未做。
要不明天忍辱负重一下，去给他赔个罪道个歉？
大不了将来有机会了再骂回来。
结果第二天，慕容璃下朝后回来就让人收拾行李。
秋明月心中纳闷，一时竟忘了自己的目的，“王爷这是要出远门？”
慕容璃朝服未褪，容颜俊秀更添威仪，冲她淡淡一笑，“不是王妃建议我巡视民间，督查地方官废除陈规陋习么？”
秋明月愣了下。
“那也不必这么快吧，陛下的万寿节就快到了。”
慕容璃静默片刻，语气幽微，“陛下的万寿节，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秋明月被他刚才那一眼看得有些别扭，这人还是吃斋念佛比较好，入世后感觉莫名深沉了些。
她只淡淡哦了声，道歉的事儿也忘了。
毕竟慕容璃看起来似乎没把昨天的龃龉放在心上。
不过她还是象征性的送到了门口，把一个贤惠妻子的人设立得稳稳的。
慕容璃看着她，嘴唇微动，到底什么也没说，弯腰上了马车。
他刚走，秋明月就直接把洛竹音接到了王府。
“你的膝盖属于经年痼疾，得慢慢调理。除了针灸，我还给你准备了药浴，以后每隔十日泡一次。还有，这段时间让你身边的丫鬟跟着我辩认穴位，将来也方便给你施针。”
洛竹音感激不尽。
“多谢王妃。”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客气。如今王爷不在府中，我这个人没那么多规矩，你在这住着，也不必过于拘谨。”秋明月温和的笑笑，“王府里还有许多藏书，你天资聪颖，不该就此埋没。从前不得已荒废了，重新拿起来就是，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时间。”
洛竹音差点又要给她跪下。
想起那日她说的话，又生生忍住了。
幼时偷偷读书被罚以后，每每想起来，既恐又恨。如今，她觉得当年被打断的骨头，重新粘合在一起。
她十分爱学，经常抱着书就忘了时辰。
没两日，慕容瑶也带着女儿搬了过来，小未央见到秋明月就欢喜雀跃的要她抱。
秋明月抱着干女儿，一边给她喂碾碎了的豌豆黄，一边说：“你这公主做得挺悠闲的。”
慕容瑶靠在贵妃榻上，悠哉悠哉道：“公主又不用上朝，自然悠闲。不过你眼光是真不错，蒋家母女不止经商手段厉害，人脉也颇广。也结实了不少商贾官宦，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不少人家都把女儿送来百川学院。她们自己还出资创办女学， 不止京城，其他地方也有。就这传播速度，用不了几年，北昭全国各地都会建起女学堂。”
光是想到那个场景，她就觉得热血沸腾。
洛竹音拿着书在一边看，听着她们的对话，眼里也升起了热切和期盼的光。
她忍不住说道：“有王妃和庆宜公主，是北昭女子，不，是天下女子之福。”
秋明月说：“我俩就是开了个头，真要造福天下，还得所有人齐心协力，否则嘴上说得再好听也是无用的。”
关键还得靠行动。
慕容瑶住过来没多久，秋明珍也带着两个孩子来王府了。
秋明月诧异，“你们一个两个的这都是怎么了？”
秋明珍撇嘴，“祝晗新收了两个女子，一个眼睛长得像许如烟，一个声音和神态像，我恶心得慌，干脆来你这住几天舒缓下心情。”
秋明月：“…”
又来一个收集癖。
这群男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人在的时候，没见他多在意，否则老太太找道士给许如烟算命的时候，咋没见他为人家出头？死后倒是又开始立深情人设了。
秋明月之前被自己那便宜公公恶心了一把，如今又被这渣姐夫恶心了一把。
好在如今秋明珍清醒了，不再对那渣男抱什么希望，否则怕是真的要憋屈死。
慕容瑶在一旁翻白眼，“之前我要和离，母亲不让，还说我可以找面首。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养几个面首不花钱啊？吃我的喝我的，还要连累我被骂，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可不是么。
历史上不少公主都养面首，在史书上却都是污点。
反正他们只允许男人三妻四妾，轮到女人就必须套上贞洁枷锁。
双标到了极点。
洛竹音在王府住的这些天，听多了慕容瑶的愤世嫉俗，倒是渐渐习惯，突然说：“若女子能够像男子那样出去做工甚至为官为将，那么不嫁人也挺好的。”
慕容瑶立即对她竖起大拇指。
“有觉悟。”
秋明珍从前是温柔到逆来顺受的性子，这两年经历的事儿多了，倒是越发坚韧通透，偶尔也能说几句‘大逆不道’之言论。
“哎，其实我更恶心的是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就这么被他给祸害了。我原本是打算给她们一笔银子，放出府去谋生。”
她眼神暗淡唏嘘，“虽说现在女子解禁了，也可以读书。可无依无靠的年轻女子，还是会被欺负。而且她们还有家人，都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卖身为奴。便是放回去，银子也守不住，不如留在府里伺候人。祝晗现在新鲜，对她们也都不错。”
被男人当做玩物，随时都有被弃之如敝屣的时候，永远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是终点。
这是所有女子的悲哀。
秋明月默默无言。
说到底，朝廷律法没有给与女子保障，再加上生产力不足，经济跟不上，一旦有个饥荒水灾的，到处都是流民。
多少人连三餐都难。
留在大户人家为奴为婢，至少能吃饱饭。
至于尊严，对于她们来说，实在太过奢侈。
慕容瑶想了想，说：“有些商铺也招女工，蒋家的丝绸庄，不是就有好几个年轻的女工么？个个口齿伶俐。”
“这样的商家毕竟是少数。”
秋明月摇头，“听说沿海地段倒是有不少女子经商，不过有些重活，多半还是靠男人，尤其运货搬货。京城到处都是权贵，个个把规矩体统挂嘴上。百姓家过日子也都是男人挣钱，女人操持家务。总不能让她们拿着钱千里迢迢离开京城讨生活去，这一路上会遇到多少危险，根本无法保障。”
慕容瑶沉默了。
上位者但凡有点良心，自己吃着山珍海味的时候，想起还有人食不果腹卖儿卖女，也是会难过的。
洛竹音倒是听出些弦外之音，“王妃的意思是，女子得在各行各业都有容身之地，才能提高地位。”
“以世俗对女子的偏见，女子要先证明自己有能力立足于天地，才能被允许走入各行各业，如此偏见和轻慢就少了，地位才能得到真正的提升。”
秋明珍如今倒是看得明白。
“可千百年来，女子被锁在宅子里，如何才能证明自己的能力呢？”
秋明月发出一声轻嗤。
这不很明显么，男人站在上位者角度，堵死了女人所有的出路，还一脸鄙夷的指责她们，“你不行！”
简直厚颜无耻。
几人都看向她。
“看我也没用。”
秋明月躺在躺椅上，“女人连单独立户都难，没户头存不了钱，买不了地买不了房。离了家，就是黑户。黑户只有两种下场，男的被歹人讹诈受奴役，女的被卖进妓院接客挣钱。一旦被官府发现，就会直接关进大牢。罚款、劳役、流放、死刑都有可能。”
贵族女子但凡学过管家，掌着家中奴仆的身契，都知道户籍有多重要。
是以几人都沉默。
“蒋家丝绸庄的女工，其实她们家的使役，卖身契在蒋家，否则被官府发现了，那是要关门抄家的。”
所以那些没了父母的女子只能投靠族亲，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过日子。年纪轻轻没了丈夫的，要么过继一个儿子，要么得夫家允许改嫁。不过本朝对女子贞洁看得极重，改嫁要挨板子，能熬过来也会遭人白眼唾弃。所以丧夫的女人，基本不会选择改嫁。若连孩子都过继不了，就会成为吃白饭的万人嫌。
慕容瑶明白了，“也就是说，只要女人能单独立户，就有了一重保障。”
“没错。”
秋明月看向她，“所以这事儿还得陛下开恩。”
户头都没有，还怎么争取继承权和冠姓权呢？
慕容瑶一拍大腿，“我回头就进宫…”
“不行，你不能出面。”
秋明月摇头拒绝。
慕容瑶不解。
“为什么？”
洛竹音倒是幽幽说了句，“女子不得干政。”
“干个鬼的政…”慕容瑶骂到一半，见秋明珍和洛竹音都愕然看过来，有些尴尬的干咳一声，一本正经道：“我受天下供养，关心一下民生不应该的么？”
“公主办粥厂，接济贫苦百姓，甚至办女学，后来也是得了陛下恩旨，算是您爱民如子。”洛竹音说：“陛下解禁女子束缚，也只是许了些微自由，本质上仍旧是男人的附属品，所以他们还勉强可以忍受。可若女子单独立户，形成一股洪流之势，投入各行各业，就会分走他们的权利。”
她执起茶壶，往杯子里倒满了水。
“公主您看，原本当官的，经商的，都是男人。就连做工的，男人也占了十中之九，就像这杯子里的水。可若女子分了一杯羹…”她将杯中水往另一个空杯里倒出一些，“女子分得越多，男人能抓住的就越少。您说，他们会答应吗？”
慕容瑶彻底哽住了。
她觉得男人真是小家子气，自私狭隘，还有脸制定出那许多规则来约束女子。
简直恬不知耻。
随后又想到，这个国家最高掌权人是她亲爹。
更难受了。
秋明珍看她这样，便问妹妹：“沿海那些经商的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平民商户没有官宦人家规矩那么多，而且沿海城市有和他国贸易往来，彼此文化交融，思想开明些，女子也是可以跟着男人一起经商的。”
慕容瑶忍不住道：“其他国家允许女子经商吗？”
秋明月想起破系统曾经提起过，北齐皇族是前朝睿贤皇后的后代。
“北齐那边据说思想相对开明些，听说家中无子的，父母长辈亡故后，女儿可以向官府申请立户继承家产。不过鲜少有人这么做，毕竟女子都是要嫁人的，主要还是没人传宗接代，所以宁可过继。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向蒋家姑娘那样的，嫁了人生了孩子，和离后孩子跟她姓，将来就能顺利继承家产。”
不过在朝廷颁发明文律令女子可以单独立户前，蒋家的家产依旧只能挂在她儿子头上。
而且女子和离能带走孩子的，在本朝也很难。
除非男人死了或者判了罪，夫家又没别的人了，否则就只能靠银钱索贿府衙。
蒋徽音最开始就是打算走第二条路，后来慕容瑶一句话就给她解决了。
慕容瑶若有所思。
“既然北齐有先例，我北昭为何不能效仿？纵然不能保证女子都能立户，可若是只是个例，那就是朝廷恩典，也动不了他们的根基，想来不会反对得太过激烈。蒋夫人能支持女儿和离，且带走了孩子。这足以证明，女人生的孩子，可以给娘家传宗接代。循序渐进，只要这样的例子多了，未来女子得以单独立户，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顾这话不能由我开口。”
她偏头，冲秋明月挤眉弄眼，“等三哥回来，让他写奏折上表。”
秋明月毫不客气道：“你眼皮抽筋了？”
秋明珍和洛竹音都笑。
慕容瑶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我三哥从前天天吃斋念佛，结果真娶了尊菩萨回来。”
如今外头都称呼睿王妃为活菩萨。
这比喻倒是挺恰当。
秋明月毫不虚心的接受了，“都说近朱者赤，活佛在眼前，他都还未修成正果，可见没什么慧根，不如做个俗人。”
反正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