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意为根深才能叶茂,祠堂浇灌家族的根,浇灌祖宗,礼敬天地。
祠堂除了用来供奉和祭祀祖先,也是族长行使族权的地方,凡族人违反族规,则在这里被教育和受到处理,直至驱逐出宗祠,所以它也可以说是封建道德的法庭;
这样的地方,是不允许女人踏足的。
当日林氏为了阻止沈氏进门,怀着身孕跪宗祠。
如今黄氏直接血溅宗祠。
这不仅只是在抒发自己的无奈和悲愤,而是对于封建礼法的挑衅和反抗!
若非在京城地界,天子脚下。她会被直接休弃,尸体扔到乱葬岗,一个坟茔墓碑都得不到。
秋家也是挺邪门的。
自称家风清正严谨,却逼得一个个女人都往宗祠诉冤,还弄出了人命。
如此不体面的事情,秋家自然不会对外公布,只说黄氏病逝。反正她前段时间一直病着,也不会有人怀疑。不过黄氏毕竟是秋家明媒正娶的夫人,葬礼还是要风光大办的。
秋明月看见老太爷那如同吃了屎一样的表情,快意中又升起一股无力感。
封建礼教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黄氏的性格无疑是不讨喜的,跋扈刁钻,欺软怕硬,从前也做过恶,慈母之心却是真。她的儿子无法共情她作为男人依附品的痛苦和无奈,她却为了儿子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值得么?
魏氏看着已经封印的棺木,只觉得脊背生寒。
黄氏的病,是从过继秋明锦开始的。
宗法制度下,兼祧和过继都太常见不过。
对于膝下无子的,从族里过继一个,将来也能为自己养老送终,死后还有香火供奉。
按理说,受益人应该感到欢喜雀跃。
黄氏却十分排斥。
为什么呢?
从前魏氏想不明白,就算秋明锦不如秋明轩优秀,好歹也是个儿子。而且他已经十七岁,也用不着费心抚育。在儒家孝道的大山之下,秋明锦不敢不孝。
黄氏何至于反应这样激烈?
秋明月一句话点醒了她。
“因为她是被动接受,而非主动选择。”
自己觉得膝下寂寞想收养一个孩子予以慰藉,和被人强行塞一个,性质是不一样的。
黄氏为此郁郁不快,也是人之常情。
这种情绪在秋明轩要被彻底舍弃后达到了顶峰。
被家族驱逐,是莫大的耻辱。
甄姨娘的女儿死后被人代替身份,无碑无陵,无名无牌,她十多年都不能释怀。
黄氏又岂能容忍?
对于男人来说,多的是愿意为他们生儿育女。可对于女人来说不一样,哪怕自己的孩子再不好,那也是自己十月怀胎所生。
可以不被喜欢,但不能被默认取代和彻底抹杀。
黄氏自杀不仅仅是为儿子叫屈,还有自己被宗法礼教束缚的自由和独立思想。
她以死来抗议。
从某种程度来说,算是反封建的烈女子。
男人们如何不怒?
祠堂内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这场风光的葬礼,都是扎在秋家所有男人心上的刺,永远都无法拔除。
悲哀的是,纵然她以死反抗,也无法撼动宗法根基。
死后她的牌位还要被宗祠墙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族规家法困住,灵魂也无法得到救赎。
最尴尬的,当属秋明锦。
他作为过继子,必须要为黄氏守灵,可黄氏正是因为不肯接受他这个儿子,才愤然撞柱的。
民间传闻,人在死亡之后,灵魂不会立马去投胎,因其在一定时间内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会回家探望一次,通常是在晚上,因此也就是人们常言的“回魂夜”。
黄氏的鬼魂会不会就在这屋子里?
她临死都不肯闭眼,现在是不是就在某个角落里盯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秋明锦总觉得这屋子里冷飕飕的。到后半夜,更是有沙沙声响起。
他仓皇四望,没有发现声音的来源。
一起守灵的还有秋明珍,秋明珠身体还没养好,强撑着跪了两个时辰便体力不支倒下了,被送了回去。秋明珍跪在秋明锦身旁,见他神色惨白,眼神惊恐,问道:“四弟可是身体不适?”
两人同龄,秋明珍只比秋明锦大三个月。
秋明锦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结结巴巴道:“二姐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秋明珍疑惑的‘嗯?’了声。
恰在此时,只听得一声咔嚓声响。
秋明锦的惊恐瞬间达到顶峰,他瘫软的坐在地上,哆哆嗖嗖道:“母亲、不,二伯母,你、你别过来,不是我害的你,别来找我…”
秋明珍:“…”
她看了看停灵的棺椁,忍着怒气,低声呵斥:“闭嘴!”
秋明锦却仿佛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她的袖子,甚至躲到她身后,“二伯母的鬼魂来找我了,听说她死前发了诅咒,要来找秋家所有人索命。我听到她的脚步声了,她肯定来找我了,她来找我索命…”
秋明珍握住他的手,尽力安抚。
“没有什么脚步声,外面在下雪,那是树枝断裂的声音。”
秋明锦却越发惊恐,“老天也知道她死得冤,才降下大雪的,可这跟我无关啊,是祖父和耆老们要把大哥从族谱上除名的,我什么也没做,她要是不满,我可以不做她儿子,别来找我…”
窗户关着,风声却依旧无处不在。
秋明珍皱眉,听他越说越不成体统,脸色也微微沉了下来,“这是母亲的灵堂,你如此哭闹是对亡者不敬,更是大不孝。若是惊动了祖父和父亲,别说二房嫡子,不被逐出家门都是好的。二月天下雪本是常事,莫要自己吓自己。”
秋明锦却充耳未闻。
空荡荡的灵堂显得安静又诡异,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棺木看见里面躺着的黄氏。
那天他看见了。
满地都是血。
事后那两个嬷嬷也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不知道是被送走,还是…
秋明锦虽没什么大志,也不算什么品行高洁之辈,可他也不坏,平日里便是苛待下人都不曾有过,更别说是沾上人命官司了。
自打知晓黄氏惨死,他就惶恐不安,此时这份不安达到了顶峰。
他看着灵堂正中的牌位,以及两旁的白烛,只觉得外面的风雪直直吹进了他心里,冷得骨头缝都充斥着寒意。
他惊恐的大叫一声有鬼,便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秋明锦把自己给吓病了,当夜就发起了高热,睡梦里都不安稳,总是喃喃着冤魂索命。
老太爷怒火中烧,骂了句废物。
秋仲文在底下坐着,没吭声。
耆老们都面色不满,议论纷纷。
女眷们则围在寿安堂内。
老夫人许久没插手过中馈了,黄氏生前病得那样重,她也没去看过一眼,死后她倒是突然有些唏嘘。可能也是同为女人和母亲,多少能够共鸣。
人死如灯灭,后事总要办得体面。
见她不说话,林氏硬着头皮开口道:“明天就是阴阳先生算的吉日,馅食罐已经准备好了。依礼,应由亡者的长子或长孙来摔盆。二弟妹膝下唯有明锦一子,可如今他病成这样,怕是起不来。按照序齿顺延,明琦为长,我同三弟妹商议过,就由明琦为二弟妹摔盆。出殡时,也由他打幡,明瑞抱灵牌。”
这是最合理的安排。
只是作为‘儿子’,秋明锦不能为母亲送终,说出去终归是不太好听。
尤其他还是被‘黄氏的鬼魂’吓晕的。
那可是大大的不孝。
老夫人怅然一叹,想到三个儿媳妇中,她曾最满意的就是黄氏。虽然后来有诸多不满,如今人都没了,她心里倒是有些空落落的。
“这些事情自有男人们安排,依着规矩办就是。明锦…”她顿了顿,看向魏氏:“你暂时派人先照顾着,其他事以后再说。”
魏氏对秋明锦虽说不及亲儿子那般上心,却也没有苛待过,到底叫了她十多年母亲,她自是应承下来。
“是。”
“明珠如何了?”
一众孙女中,老夫人最疼的就是秋明珠了。之前怕她担心,就没告诉她秋明珠被慕容笙害得难产一事,直到昨天秋明珠守灵到晕厥,实在瞒不住了,才道出实情。
老夫人那是背地里连公主都敢编排的泼辣性子,一听宝贝孙女遭了这许多罪,差点连夜冲到宣义侯府去找慕容笙算账,众人七手八脚的堪堪给拦住了。
老夫人是真的心疼秋明珠,哭得真情实感,哀痛欲绝。
连素日里对这个婆母颇有怨言的林氏瞧着她这般真情流露,都不由得有些动容。
从前她觉得婆母小肚鸡肠,眼皮子浅,刻薄嚣张,欺善怕恶,一整个闲得没事的搅事精。可再‘坏’的人,也有心软的一面。
懂得医理的秋明月代替林氏回答,“先前因着生产气血两亏,伤了元气,落下了畏寒之症。那日跪得久了,再加上夜里冷,寒气入体,有些咳嗽。养了这两日,倒是没再咳嗽了,只是不能再操劳。明日出殡,最好是别去。”
老夫人点头。
“既是如此,就养好了身体再回侯府吧。”
所有人都听出了她对宣义侯府的不满。
秋明珠生母早早过世,生父对她也就一般般,摊上那么个身份尊贵的妯娌,老夫人若还不护着些,怕是将来要被慕容笙给撕碎。
于是黄氏的葬礼上,送行的儿女中就只剩一个秋明珍。
至于秋明珠和秋明锦,对外说的是因嫡母骤然过世,哀痛欲绝,以至缠绵病榻。
倒是博了个孝顺的好名声。
葬礼结束后,秋明珠便在秋府住了下来。
期间薛靖想接她回去,被老夫人以养病为由给拒绝了,还不咸不淡的敲打了他一番,又以‘尽孝’为名,让韩嬷嬷去侯府把自己的小曾孙给接了回来。
宣义侯夫人是个明事理的,想着大儿媳妇难缠,秋明珠在娘家有老夫人护着,更利于养病,便没说什么。
薛靖知道妻子受了委屈,也同意了。
秋明月担心她的身体,跟着住了下来。
秋明珠说:“我这里不缺人照顾,倒是你,刚刚新婚,别让人拿了把柄说你不懂礼数,早些回去吧。”
秋明月心说慕容璃看她就如同空气一般,才不会关心她住哪儿。没准儿她不在王府,慕容璃还觉得清净。
“礼数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嘴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什么说什么,我不听就是,再如何也比不上我们姐妹情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如果规矩束缚了人的天性,那就去打破它!
秋明珠眼眶微热,“我都懂,你是想让乐安郡主知道,我还有个做王妃的妹妹护着,她再是尊贵,也得叫你一声堂嫂,日后若是再要为难我,总也有三分忌惮。”
秋明月没吭声。
她这睿王妃的身份对于普通人来说自是尊贵无比,对上慕容笙乃至其父母就算不得什么了。
毕竟论长,她还得叫那两位皇叔皇婶。
不过荣亲王妃但凡聪明些,也该劝自己的女儿收敛些。毕竟她如今也算代表着慕容璃的颜面,就凭嘉平帝对这个儿子的喜爱,荣亲王妃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明着跟她作对。
此事慕容笙理亏,她当然也能让慕容笙深陷谣言无法抬头做人。
可这种内宅‘小事’,伤不得荣亲王半分,还会埋下仇恨的种子,对秋明珠更加不利。
在没有绝对把握能让敌人一举歼灭之前,她不会轻举妄动。只能用这种温和的方式,让慕容笙暂时收起自己的獠牙。
秋明珠在娘家住了将近一个月,期间慕容瑶也来看过两次。
三月二十五,秋明月亲自送她回了宣义侯府。
宣义侯夫人喜笑颜开,拉着秋明珠关切的问东问西,又对秋明月连连表示感激。
秋明月笑得谦和,“都是一家人,姨母不必如此见外。”
她着重强调‘一家人’三个字。
慕容笙在旁边抿着唇,眼里全是怨毒和不甘,却没敢再挑衅。
看样子,是被敲打过了。
很好。
最起码秋明珠暂时‘安全’了。
秋明月又温声软语道:“明天是我的生辰,四姐可别忘了。”
前脚说了一家人,后脚她就将慕容笙忽略了个彻底。
慕容笙气得脸色铁青,愤愤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