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狼藉的酒坛间,一边坐着一名素衣公子,悠哉游哉地轻挥折扇,从这个角度只看得见那弧线甚美的侧脸,与垂于两肩的长长的流苏。
而正对着他们俩的,却是一少年,站在酒坛之间,身着米色深衣,仰面饮酒,酒坛遮住了他的脸,明明已经左支右绌,晃得厉害,却还是不肯停下。
一直四处打探的侍从有些为难地躬身禀道:“公子,那少年也喝了十二坛。”
孝瑜的视线一直落在那少年身上,侍从还在说着,那人又砰地放下酒坛,双手捏在坛沿,肩膀微颤,似乎全身重量都压在双手之上。
“十三坛了。”孝瑜淡淡地打断了侍从的话。
砚之盯着少年酡红中带着青色的脸,眉峰锁起。
“昀笙?”
孝瑜转过头来,“你认识?”
谢砚之沉吟半晌:“他就是邬令一战斩杀阿史的那名少年,说来,也算我的救命恩人。”
若非他及时报信,他和温礼晏,以及五万齐军,只怕早已于柏谷命丧温越之手了。
“原来……就是他……”孝瑜眸色黝深,脸上浮动着莫测的笑容,“早就想会会了呢。”
话音未落,他纵身一越,翻身踏上桌面,脚尖一点,点着堆得密麻的酒坛的坛沿飞身上前。
腰间亮剑。
砚之并不惊讶,习以为常。他拿过被孝瑜置在一旁的第十三坛酒,从袖中拿出一只青玉盅,倒上三分之二。
酒呈淡黄色,微漾;盅为碧青色,流光。
月白色的广袖被左手托起,广袖下的右手缓缓执起青玉盅,酒中酒,人中人,“玉盅整来琥珀光。”
“十里稻花香,二十年。”
身形鼓动,四下里众人一阵惊呼,个个神色讶然地望向空中身影。
凛然的剑气挟着利锋直逼向仍自低头喘气的少年。
一切如快得仿佛刹那间,没有人反应过来。
眼见着剑意带起少年鬓发就要没他的眉心。
“啪——”折扇一收。
一把紫竹折扇的扇骨堪堪挡在少年的眉心前,挡住了这锋芒。与此同时,微带醉意的少年后退一步,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又惊又怒。
素衣的公子微眯媚服,打量着孝瑜的表情,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夹住了折扇,仿佛接住这剑锋于他而言是很轻松的事情,顺手之功。
他的唇角漾着慵懒的笑容,两指发力。
“当!”剑哀哀低鸣。
孝瑜双手握住剑柄承受住自剑锋反弹而来的力量,想要站定脚步,身形却不由自修地退后。
一退,再退,又退。
他以剑柱地,稳住身形,肩膀微微耸动着,醉意也消了不少。
“以酒会友,兄台出剑却是何意?”素衣人似笑非笑,将昀笙想问的话说了出来。
昀笙惊魂未定她拍拍胸脯顺了顺气,脑子清醒了不少。她将落下的鬓发别向脑后,怒目注视向文眼前莫明其妙出剑之人。
好险啊,要不是狐眼男出手只怕——
看客们一阵骚动,不由得后退几步。十里香的主人当然知道这出剑之人的身份,战战兢兢犹犹豫豫地上前,声者发颤:
“大公子,小店开的是酒场,今日斗酒盛会,还望,公子高抬贵手,莫要,莫要失了和气……”
谢孝瑜并不看店主人,目光在素衣人柔美得有些好媚的脸上流转,“足下何人?”
素衣人收回折扇,“斗酒之人。”他看向昀笙:“他和你有什么仇?”
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昀笙忿然摇头。
孝瑜开怀而笑:“仇人?兄台严重!谢某不过是一直对那剑诛阿史之人心生好奇而已。
风流出少年,这位小兄弟既能一剑诛杀突厥第一勇士,定是剑术纯湛,武艺高强。之前直未能结识,深为憾事,不想今日邂逅于斗酒之会。
谢某不本,请小兄弟为我试剑!”
话音刚落,一道寒风逼将,却不是风。
是锋。
平平一剑斩出,一抹仄然白影倏然闪现,顺着这风斩出的方向扑出,咻然一声飞来。
昀笙早做防备,侧身避过这一剑,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来她真不是个安分的命,难得独自出府一趟就碰个试剑的。
酒劲上来,豪气穿肠,右手快地划过腰间剑鞞,也好,也好!她这么多日子闲起来,倒有些身子骨不习惯呢!
问辛,剑出。
一道无形的气息在她右手勃然而发,仿佛阳光陡盛,酒场顿时被映亮几分,银光飙现。
谢孝瑜神色一凛,广袖翻舞,剑锋骤闪,昀笙执剑迎上来,一时间两个身影打斗在一起,动如闪电。两柄长剑互相撞击,铮铮之声不绝于耳。
众人惊谎后退,仅剩的几位酒客也匆忙避远。
一片狼藉的空酒坛上,二人借着脚尖之力虚立而斗,左出右击,夹攻夹挡,伴随着剑身撞击的声音的,是酒坛破碎,杯觞倾倒的声音,还有杂乱的脚步声与众人的惊叫,一片嘈杂。
素衣人将折扇摊放掌心,打量着扇骨处被孝瑜一剑击来留下的剑痕,一脸心疼的表情,喃喃道,“小丫头踩坏了我的鞋,拽坏了我的衣服,现在我的扇子她被她害了……
他一边摇头一边叹息,“这么大笔账,怎么算呢?”
主人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命伙计去抚慰人群,让众人安下来,一边欲上前阻止,可见着那寒冽的两股利锋和杀的耐畅的二人,欲前又止,只能嘴中不停喊道:
“谢大公子!还有这位小公子!停下吧别打了别打了!”
见二人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他急急跑到正在斟酒慢饮的砚之身边,心中又气又急又惧,话也说不利索了。
“四公子,快劝劝大公子吧,这、这……”
谢砚之眼睛望着杯中酒液,面色冷冷,根本没有理他的意思,手轻轻摇晃,酒液里推开一圈细纹,映出那双出尘静美的凤目。
他只是谛视着手中的一杯酒,气息平和,沉默不语。
外物如何,是喧是静,是危是安,都与他无关。
他就只是静坐在那里,毫无担虑,毫不挂怀,一身月白,浑身高冷,驰驶奔来的整个天下都会在他身四周七寸之地止步。
主人家见他丝毫无理睬之意,跺着脚,嗐声叹气,可又惧惮他的身份,不敢忿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