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到殿中之人首肯,并在太监指引下,毕恭毕敬地跨入乾清宫门槛的那一刻,唐汉已经完全忘了刚刚与赵匡胤商议的内容,而是想起了史书上记载的一件事。
如果按照时间线来说,这件事的发生,将会在四年后,也就是万历皇帝十七岁之时。
起因很简单,有一晚少年天子朱翊钧喝多了,一时兴起,就逼着两名宫女唱曲。没想到宫女居然推说不会,一旁的太监宫女们还哄笑起来。
万历顿时感到尊严受损,不由勃然大怒,欲将这些人拖出去斩首。太监和宫女慌了,忙不迭跪地磕头求饶,终于满足了皇帝的虚荣心,最终答应,以割发代替砍头。
在这场风波的最后,万历亲自操刀从那两名宫女头上割下一缕发髻,还命人棍打了几名求情的太监。他则无比愉悦地,在一阵大笑声中回到寝宫休息。
可让少年朱翊钧万万想不到的是,近乎闹剧一般的偶然放纵,竟会惹来令他刻骨铭心的伤痕。
须知,此前两年,他刚完成大婚,代表着成家立业。一直对其严厉有加的张师傅,也逐渐减轻了约束与管理,让小皇帝开始体会到这个年纪应有的快乐。
到此时,他对首辅大人还是信任有加,并怀着感恩之情。
然而,随着大太监冯保在李太后面前打了这个小报告,李太后不知是否真的和张居正有过串通勾连,总之第二天,朱翊钧直接被眼前的一幕给整懵了。
他的亲娘一身素衣,去掉所有装饰,跪在大明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十分悲痛地控诉了朱翊钧的荒唐之举,甚至威胁要废掉他的皇位,改立弟弟潞王。
或许,李太后是爱之深,想用釜底抽薪的方式,规劝儿子回归正途。可在少年天子的心中,这无疑是狠狠的一刀,让他第一次品尝到了,什么叫做背叛,什么叫做无地自容。
看着眼前不可逾越的大山,朱翊钧妥协了。他将刚刚展露的羽翼重新收了回去,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母亲,甚至跪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在匆匆赶来的张居正求情之下,获得了太后的谅解。
然后,他身边所有亲信都被替换了,取而代之的,是翰林院那帮学究。比原先更沉重、更无趣的生活,完完全全地,重新回到了少年天子的身上。
在那个时刻,恩师张居正的“求情”,看在朱翊钧眼中,简直假的不能再假了。连带着过往所有的感激,也在顷刻之间转化成了怨恨。
他当然不能对自己的娘亲如何,可冯保呢?张居正呢?他们算什么?等我彻底掌权的那一天,我必然要将曾经受过的痛苦与摧残,十倍、百倍地还给你们!
换句后世的话来说,这场发生在万历八年的闹剧,让一条恶龙觉醒了,也决定了张师傅一家后来的悲惨遭遇。
可在唐汉看来,朱翊钧当晚的表现,说白了就是一名中二少年,对繁重的学业、“万恶”的学校与老师,say no 而已。
后世的家长和老师们,肯定对此见怪不怪,连理都不用理。等那股“中二”的劲头过了,学生自己就会说服自己,向现实暂时妥协。
至于毕业后是一飞冲天还是一落千丈,那也都是自己种的因结的果,与人无尤。
可此时不同啊,历史上种种孤儿寡母的遭遇,早已令李太后成为惊弓之鸟。
其实她是真的希望儿子能早一点顶天立地,加上十几年来,与张居正、冯保合作惯了,对儿子的管控也习惯了,故而才会闹上那么一出。
没想到正是这一出,将儿子完全推到了对立面,甚至还埋下了,万历皇帝数十年不上朝的引子。
唐汉由此又想到了一个人,赵家的后代,宋徽宗赵佶,一名同样有着“中二”气质的完美艺术家。
如果他不是当了皇帝,而是一直做艺术家,或许历史都会随之改变。可惜,历史从来就没有如果。
所以,对于这个年纪的朱翊钧,唐汉是充满理解与同情的。张居正或许不是坏人,但肯定算不上称职的老师。
纵观他以及李太后对少年朱翊钧的管教,说白了就是单方面的pUA,剥夺了孩子享受童年和少年时光的权利,长期压抑之下,不走向极端那就怪了。
唐汉都有些佩服自己了,就在这么一小段路途中,能想到这么多的事情,也大致上决定了,准备用怎样的态度来和这位少年天子交流下去。
可随着一个明显属于女人的声音响起,他应声抬头后,不禁傻眼了。
眼前之人,哪里是万历皇帝朱翊钧,明明是一位年纪最多三十的漂亮女子。再看其一身装扮,不是当朝慈圣太后李氏,又是何人?
他一个激灵,当即下拜道:“臣锦衣卫副千户唐汉,拜见慈圣皇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太后倒是一副非常亲切的模样,当即让他平身,还笑吟吟地说道:“本宫与你娘亲王夫人,向来以姐妹相处,更钦佩她的巾帼不让须眉。故而你也不用多礼了,将本宫视为姨娘就行。”
唐汉低眉颔首,回想此前所见太后之容貌,不过就是比自己大了几岁而已,再加上对方身份尊荣,哪里能真的将之当成姨娘,口中依然恭敬地说道:“谨遵娘娘教诲。”
李太后恩赐唐汉坐下,随即又用解释的口吻说道:“本来的确是皇上要见你,不过方才,跟着他张师傅去了御书房探讨经史子集。本宫听我那姐姐说起了你最近经历过的一些事情,颇感兴趣,便特意过来,与你说几句话。”
唐汉适时表露出感动的神情:“臣荣幸至极,还未谢过娘娘提携之恩。”
李太后微笑道:“些许小事罢了。何况,在本宫看来,张、严两家的公子在胡闹,你就是受过而已。后来更能凭借一己之力护众人周全,这一点,本宫可不同意张大人的说法。你分明就是功大于过嘛,要赏才对,如何能迁去地方当个通判呢?”
唐汉心中哭笑不得,太后此言一出,要是传到外头,自己非但不能如愿低调,反而又要引来诸多有心人关注了,着实算不得什么好事。可话又说回来,能够这么快接近中枢,也是出乎他的意料。因此,到底利弊如何,眼下还真的说不清楚。
“谢娘娘厚爱,臣身为锦衣卫,不过是履行职责罢了,如何敢居功?”
“汉儿啊,你娘亲应该就是这样称呼你。本宫需要的,不是外头那些唯唯诺诺的臣下,而是真正的自己人。王夫人如此飒爽,戚都督一代人杰,而你呢?以你在那场风波里表现出来的能力,将来的成就必然会超过他们。本宫既然说了,让汉儿你将本宫当成姨娘,那就是金口玉言,绝无半分虚假。这么说,汉儿明白了吗?”
眼见李太后摆出带着薄怒的威仪,又一口一个“汉儿”,唐汉不禁沙雕了,冷汗从后背簌簌而出。
“这太后,究竟要闹哪出?果然,中二少年的年轻妈妈,一样‘中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