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严府,大明次辅严嵩逗弄着笼子里的一只白鸽,显得颇有闲情逸致。
他掌心里,摆放着十多粒黄灿灿的东西,时不时捻起一粒,丢入笼中盘子。白鸽则大快朵颐,发出了欢快的“咕咕”声。
陆丙见严嵩玩得十分投入,不敢出声打扰,便一直跟在身旁。
终于,食物投喂已尽,严嵩接过陆丙递来的手帕,一丝不苟地擦着手。待回到太师椅坐下时,微笑道:“方才那物名唤‘玉麦’,也叫做‘玉蜀黍’,是从番邦传来之物,食之甚为香甜。”
陆丙身为太监头子,平日里锦衣珍馐,自然也品尝过“玉蜀黍”的味道,当即点着头表示认同。
严嵩指着笼中白鸽继续说道:“公公可别小看这只‘人日鸟’,它穿越沧溟而来,劳苦功高,故而我特意用‘玉蜀黍’犒劳它。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很多事,明知不可为亦为之,不外乎财帛动人心、名利比天大。”
陆丙一脸专注,还从身上摸出一本小册子,将严嵩的“精华语录”快速记写下来。写的小楷居然颇为圆润,只是少了几分挺拔。
“你要记住,没人会主动当傻子。若他真成了傻子,你就得小心了,他要的可能不只是你的饭碗,还想要你的命啊!”严嵩悠然道。
陆丙擦了擦额边渗出的汗水,低头时刚好瞅见一粒掉在地上的“玉蜀黍”,便走过去弯腰拾起,学着严嵩将之投进笼中。
白色的“人日鸟”却似受到了惊吓,当即扑腾着翅膀躲往另一旁,对那粒香甜可口的“玉蜀黍”视而不见。
严嵩瞥了一眼陆丙,哈哈一笑道:“公公身上的‘死气’太重了,这‘人日鸟’如何承受得起?有些事,不妨交给下面的人,何必沾染那么多的鲜血呢?”
“咱家愚钝,向来都是劳力不劳心,也不相信什么因果。但咱家记得一样,若说这人世间真有神仙,那我只需常来神仙洞府,聆听仙人喻示,自然能诸事顺遂无往不利,纵使血光冲天,咱家也甘之如饴。”陆丙从来都不会放过任何溜须的机会。
严嵩嬉笑怒骂间,显然心情不错:“哈哈哈~陆公公呀陆公公,你还真是个妙人。神仙岂是凡夫所能觊觎,我严嵩能当一炼丹小徒,便足矣!说吧,东厂加急密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陆丙连忙取出密信,置于严嵩案边,随即毕恭毕敬地讲述信中内容:“吴惟忠已赶到登州面见周鲁,时间大致比成坤晚了两个时辰。据成坤暗中查探,登州水师毫无进展,但附近海域似乎多了不少陌生人。”
严嵩背靠太师椅,闭目养神,口中缓缓问道:“是哪样的陌生人?”
陆丙疑惑道:“贩夫走卒,寻常打扮,个子均不高,但脸上都是饱经风霜的模样。”
严嵩不以为意地笑道:“这可不寻常,都是浙闽剽悍人士。当真生死相搏,你东厂都不够看。”
陆丙震惊道:“浙闽?戚继光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公器私用。还有吴惟忠,这时间差打得,真以为能瞒天过海吗?相爷,咱家马上增派人手,您看是不是就地缉捕吴惟忠?”
严嵩双目一睁,油然道:“缉捕?公公莫不是想亲眼目睹,锦衣卫火并东厂的好戏?”
陆丙不解道:“相爷,您这是何意?”
严嵩玩味道:“有人要帮我找回儿子,但东厂却派人横加阻挠。你说,我是不是该过问一下,东厂究竟想干什么?”
陆丙浑身一震,随即用力往自己脑袋打了一掌,跪伏于地道:“相爷息怒,是咱家糊涂了!”
严嵩淡淡道:“公公无需如此。其实你说得没错,无论老戚态度如何,吴惟忠此行的确不合规。但他的做法,却符合所有人的利益。如此贴心的下属,你却缉捕人家,岂不是犯了众怒?至于那些早就遣散回乡的义乌老兵,还用我多说吗?”
陆丙擦着汗爬起身来,赔笑道:“咱家就说相爷这里是神仙洞府,能让人少走弯路。那接下来,咱家就让成坤继续暗中观察,及时将消息传回京师。”
严嵩摇了摇头道:“公公又错了,人还是要派出去的,只不过目标与手法,都需要调整一番。忘了告诉公公,那只‘人日鸟’,是东楼的。他与那边早有过约定,时间嘛,就在今天,酉时三刻。”
“酉时三刻?那岂不是快了?”陆丙讶然道。
严嵩离开太师椅,又重新走到鸟笼边,喟叹道:“是啊,可我至今,还是没等到另一只‘人日鸟’。那些‘玉蜀黍’,恐怕终究错付了!”
日沉月升,二人不知又密谈了多少事情。只是,当陆丙踏出严府的那一刻,他完全不知,那只他曾经也想投喂的“人日鸟”,正静静蜷缩在笼中角落,周身散发一团死气,再也听不见半点声息。
桃源岛上,唐汉返回归元宫,与张懋修、汤显祖一道,正在围观徐有勉捣鼓半张地形图。
“东楼公子怎么没一起过来?”唐汉见严世蕃居然不在,便向张懋修提了一嘴。
张懋修无奈道:“在房里呼呼大睡呢,说是身子有些乏力。我看啊,他主要还是想尽量避免和你相见。”
唐汉一怔,随即又想起了什么,自嘲道:“彼时不过戏言,东楼公子何必放在心上?别看我在岛上威风凛凛,一旦回到京师,想给次辅大人当狗,可能都没资格,试问我如何敢真的招惹东楼公子呢?”
张懋修笑着宽慰道:“你的苦心大家都明白,东楼看着缺心眼,却不是愚钝之辈。唐兄请放宽心,哪怕他真的想找麻烦,不是还得先过我这关?”
唐汉拱手作揖道:“谢过三公子。想来离我们回归,应该也近了。待那半张地形图画好,我便开始着手此事。”
“哈哈哈~思安兄将地图画好了!”
汤显祖捧起了新鲜出炉的画作,唐汉急忙凑了过来,脑海中,开始比对起后世的日本海域全图。
而在旁边的厢房之中,严世蕃如雷鼾声从未停过,仿佛真的疲乏到了极点。
只是,被窝里的一根食指,也如徐有勉的画笔一般,在床榻上不停画来画去。
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条,往来交错,将两道不同的轮廓,一遍又一遍地勾勒出来。
其中一道,是“玉蜀黍”;而另一道,当然是“人日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