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乐宫里,因为要准备新皇即位仪式,处处一片繁忙的景象。初来的冬日,因为宫女太监们匆匆而行的脚步,倒也显得没有那么清冷了。
太子未即位之前,正妃便是太子妃,下面有名分的姬妾只有两类,良娣仅次于太子妃,再者宝林又次于良娣。等到太子登基为帝,妃嫔的等级也会增多起来。
太子妃毫无疑问便是皇后,但是下面又有贵嫔、夫人、淑妃、淑媛、昭仪、昭华、修容、修仪、婕妤、容华、美人、良人等诸多称谓。
应采月虽然现在比诸宝林高了一个级别,但是对于太子即位后她的名分,心里却是没有底气。因为自从封了良娣之后,太子竟是一次都没有去到过她房里,要说脸上掌掴的伤痕,那是早就好了的,不知为何,当时池边那个神情温和的太子,竟然没有来宠幸过自己。
莫不是太子不喜自己的容貌?应采月对着镜子反复端详自己的脸,说来她对于自己的容貌颇有自信,只是肤色偏暗,这始终是她一个心结。
短短个把月,应采月没了当初新封良娣时的嚣张得意,倒似有点失魂落魄,面容也较以往清减了许多。
这日,与往常不同,早上诸女给太子妃问安之后,太子妃没有像平日一样令她们散去,反是令本宫的宫女取了诸多新做的软垫,令众女席地坐了。
冬日里温度渐低,之前用的那些蒲草编的坐垫秋日里还能凑合着用,现在再坐上去难免感觉凉了,再加上宫里马上要来临的登基大典,尚宫局便新做了一些日常物件。
“今日请各位妹妹留下,是本宫有些话要交代。”温若琳浅酌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依旧是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
萦素留心看她,却见她自打进宫以来,整个人消瘦了不少。她之前是端庄秀丽的鹅蛋脸,如今憔悴起来,下巴也变得尖了。脸颊上便是遮盖了厚粉,又施了胭脂,依旧是透出一层隐隐的黄色,倒让萦素为她的身子颇有些担心。
“各位姐妹们同处后宫,一起侍奉太子殿下,本宫想各位也都听说了,太子殿下很快便要登基为帝,往后这些阶段,本宫希望大家都谨言慎行,莫要惹出什么闲事,给太子殿下添乱。”她语气虽然轻柔,却又不失严厉。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有人又想做什么投机取巧之事,本宫定然不会轻饶。”说着这话,她眼光扫向应良娣,不用点名,众人心知肚明这话就是对着应采月说的,一时间,殿内众女的目光忍不住都偷偷扫向应采月。
倒是应采月席坐在那里,眼睛只管盯着座下的锦垫,面不改色,对太子妃的话似乎充耳不闻。
温若琳不着声色的把目光从应采月脸上收了回来接着道:“本宫也希望各位能摒弃前嫌,全心全意辅佐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是我们共同的夫君,希望各位能为太子早日诞下麟儿,充盈后宫。”说到这,她心里终究有些酸楚,任谁再是大度,开口劝着别的女人为自己心爱的男人开枝散叶,其中滋味依旧是不好受。
更何况太子对于自己的误会和怨恨已深,不知何日才可以解开。萦素看她眉宇间愁云惨雾,虽说与她并无交情,不知为何却有些心疼起她来。
待众女散尽了,绣珠服侍温若琳重新更衣洁面,帮她去了头上沉重的头饰,又换了套轻便的日常居服,这才扶她去寝宫椅子上半卧着休息。
温若琳一斜眼,见桌上放着一本册子,取到手中一看,正是早上自己嘱咐绣珠去内务府取来的芳名册。这芳名录是太子每日留宿哪位姬妾寝宫的记录。日后太子登基后,需要重新制订这些女子的封号,所以温若琳想先了解一下太子对这些女子的喜好。
“咦?”待温若琳翻看完芳名录,却是一脸困惑。芳名录上诸多空白令她有些吃惊。从记录上看,太子不过是偶尔去往林良娣房中,但几乎从不留宿,每晚均是宿在书房中。
原本她以为太子封了应采月为良娣,必然是去应良娣宫里的次数多些,没想到却一次都没有,这让她倍感意外。
其他宝林房中更是从未得太子踏足。
温若琳默默的把册子放回到桌上,唤了绣珠近前:“绣珠,你在宫里也多年了,可知道什么有关太子殿下的传闻,莫要瞒着我。”
温若琳突然记起以前未进宫时,听父亲偶尔与母亲闲聊,说起皇太子的绯闻,都说他不好女色,却是喜欢与禁卫军总领每日混在一起。她当时听了也只莞尔一笑,从来不信这些流言蜚语。
进宫前听说太子原先有个宠姬,叫做林婉容的,成亲第二日总算见了。最初听传闻说那林婉容容貌丑陋,她心下便有些怀疑,待见了她便觉果然传闻都不可信,所以心里便把太子有断袖之癖之说也抛之脑后。如今看看芳名录,心里却又重新起了疑惑。
“这,不知道太子妃所指何事?”绣珠面露难色,宫里最忌讳闲言碎语,她作为深受皇后信任的宫女,正是因为处事稳重,所以才安排她侍奉太子妃。
“本宫一直好奇,太子为何独宠林良娣,若说姿色,那些宝林中自有胜过她之人。”温若琳说到这,脑中浮现出一个人影,每日来请安的众人中,那个自始至终安安静静的女子。说不出为什么,温若琳从见她第一眼起,就很喜欢她,虽然没怎么与她说过话,但是她总觉得那个女子与其他宝林甚是不同。
见太子妃问起林良娣受宠的事,绣珠倒似松了一口气:“禀太子妃,林良娣原本是这太子府里的宫女,突然有一天不知是什么缘故,太子令人安排了她居所,免了她宫女的劳役,只是当时太子还没有与太子妃您成亲,所以也没给她名分,还是后来跟着那些宝林一起才册封的良娣。”
绣珠一边说着话一边帮她梳理头发,温若琳才进宫时,一头乌黑的头发浓密而光亮,进宫这几个月来,摸在手里竟然有些干涩了。再从后面看她以前纤长优雅的粉颈,也比往日更细了一些,绣珠勉强忍住涌上心头的酸楚,转身从梳妆台上取了一些桂花油给她轻柔的擦在头发上。
“听说那些宝林也都是在我与太子成婚前几日才册封的。”温若琳心不在焉的翻弄了几下桌上的芳名册,随后打了一个寒战,将手拢在袖子里。不知为何,如今不过是初冬,天气还没那么冷,她却较往年更是怕冷。
绣珠看在眼里,忙唤了宫女取来了暖手炉给她罩在袖里。
“幸好有绣珠你陪着本宫,不然本宫一个人待在这冷冷清清的宫殿,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温若琳环顾着大殿四周富丽堂皇的装饰,笑的有些勉强。
绣珠听她说的凄凉,鼻中一酸,眼泪瞬时滚落出来:“太子妃,太子殿下原本不该如此待您。”
绣珠轻咬嘴唇偷偷拭去眼泪,心里着实为眼前温和娴淑的太子妃觉得委屈。
“如今看了名册,我倒是对太子殿下有些怜悯那。”温若琳幽幽道:“太子殿下厌恶我,只是因为厌恶我的祖父和我的家族,但是宫里这么多女人,竟然没有一人能慰藉殿下的心,他该是多么寂寞。”
“太子妃,您还是听太医的话,好好吃药,好好将养身体,等您身体好了,届时太子对您的误会也消了,您便是陪伴太子温暖他心的那个人。”绣珠转头悄悄把眼角的泪擦干净,再转过头来时,面上已带了和煦的微笑,她细心的帮温若琳把头发挽好,又从首饰匣里挑了一只红珊瑚雕刻的满园春色的发簪给她插上,在朱红色发饰的映衬下,她的面色倒是显得好了一些。
“绣珠,今日你跟本宫去一趟林良娣那里吧。”温若琳把袖里的手炉放到面前的梳妆台上,站起身像是准备立刻就去。
绣珠皱皱眉,有些不甘心道:“太子妃,恕奴婢多嘴,您若是要见林良娣,只管令人去传她过来觐见便是,如何要屈尊降贵亲自过去?再说太医嘱咐过,要您好好休息,才能调养身体。”
温若琳知道绣珠是真心心疼自己,冲她温婉一笑道:“总这么闷着也不是回事,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再不出去走走,整个冬天估计都要窝在这宫里了。”
绣珠想想也是这个理,太医也说过,太子妃这病就是因为心情郁结才生出来得。这心情郁结的原因她自是知道,太子府里其他姬妾除了每日晨昏定省过来跟太子妃问安,其他时候也没人主动过来找她聊天。她一个人总闷在屋里心情难怪不好,还不如出去走走找人闲聊解解闷。
于是忙给她又找了一件厚实的披风披上,还依旧把暖炉递给她,让她笼在袖中,这才又唤了几个宫女太监跟在身后,随她一起出了门。
“绣珠,此处宫殿是谁住着?”去往林良娣住所的途中,温若琳看到一处宫殿的外墙,看宫殿的大小主人的地位应当很高,但是宫殿门口偏偏没有宫女太监把门,陈旧的大门上还挂了一把偌大的铜锁。再看那宫殿以及围墙似是有些残破,墙头上几株干枯的狗尾巴草如今正随风摇摆。
太子府不曾设冷宫,所以这处宫殿显得相当奇怪。
“禀太子妃,这原本是前朝公主的住所。最初太子殿下搬来此处时曾住过几年,后来修了新殿,也就是您现在住的那处,此处宫殿便废弃了。”绣珠听她询问忙上前解释给她听。
温若琳好奇的停下脚步,用疑惑的眼神看着绣珠问道:“前朝公主住过的宫殿?”
“这原本是婆娑国的王宫。”绣珠以为她不知,跟她解释道。
“这本宫是听家父说起过,只是本宫也听说,自我天龙国迁都来此,原先王宫里的宫殿都尽数拆除,这万乐宫是重新修建起来的。如何此处宫殿竟然还留着未拆?”温若琳皱眉看着这格格不入的建筑,百思不得其解。
“禀太子妃,原先也说是要拆了的,是太子殿下执意要将太子府设在此处,还坚持要住在那旧殿里。后来又盖了新殿之后,陛下和皇后娘娘也说原本太子府就不大,留着这废宫占地,想要拆掉改成花园的,又是太子殿下坚持要留下。如今此处宫殿常年紧锁,平日也无人打扫维护,这门上的钥匙只在王公公手里,太子殿下偶尔会一个人进去坐坐。奴婢还听说过一种传闻,说太子殿下不喜女色,是因为……。”
绣珠说到这里突然警觉自己的话说的有点多了,忙捂住嘴巴,躬身退后了一步。
“什么传言?”温若琳好奇的睁大眼睛,询问绣珠。
“没,没什么。是奴婢失言了。”绣珠神色慌乱,忙低下头去。
“你们且退后几步。”温若琳冲着身后跟随的内官和宫女交代一声。众人依她所言忙低头躬身退后了几步。
“绣珠,你且说给我听,我也只当听个故事解闷了。”温若琳的语气中带着命令,不容绣珠推辞。
绣珠抬起头,脸色有些尴尬。她咬了咬嘴唇,终究开了口:“是娘娘,奴婢听传言,说这婆娑国只有一位公主,当年我国大军压境,婆娑国的国王在宫外战死,王后在宫里服毒自尽。那公主年幼失去双亲,逃出宫去,听说后来死于兵马大元帅的追捕。她死后怨念无法消散,回到这曾经住过的宫中久久不肯散去。这宫里被下了诅咒,太子殿下是被这诅咒给迷惑了,不喜好女色。这前朝公主以此来让天龙国王室无后。还有……”
话说到这,绣珠又开始吞吞吐吐起来。
“绣珠,你今天是怎么了?”温若琳见秀珠说一半留一半,忍不住皱起眉头。
绣珠放低声音道:“还有,听说林良娣,跟太子殿下就是在这宫门附近相遇的,当时林良娣被其他宫人欺负,被太子殿下碰上了。太子殿下一向不好女色,偏偏就对林良娣起了怜悯之心。宫里人都说,必然是前朝公主上了林良娣的身,迷惑了太子殿下。”
“无稽之谈!”温若琳一张俏脸已是有些苍白,她一个相府千金如何听过如此骇人的传说,再者那个逼死前朝公主的兵马大元帅正是自己的伯父,惊骇之下她顿时觉得身边冷风骤起,让她不寒而栗。
绣珠有些委屈,原本自己不想说,是太子妃逼着自己说,自己说了,她又不信。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她又道:“奴婢还听说,那前朝公主额头上有块胎记,偏偏林良娣也是如此……”绣珠一口气说完,赶紧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宫人和太监,好在离得远,应该是没听到她与太子妃的交谈。
温若琳愣在那里,这些是她进宫后头一次听说。素来宫里就少不了冤魂作祟的传说,冤死在宫里的人从来就没少过,只是没想到这太子府里竟然会有如此诡异的传说。
以前没觉得林良娣额头上的胎记有什么恐怖,如今听绣珠说起来,倒觉得一阵毛骨悚然。绣珠见她愣愣的在那里走神,有些惊慌:“太子妃,还是赶紧离了这里吧。”
温若琳却不答话,两眼只管盯着那扇紧锁的大门,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她,神色有些发愣。
“太子妃,这会起风了,还是尽早回宫吧。”绣珠看她的神色有些恍惚,怕她中了邪,忙上前扶了她急着劝道。温若琳怔怔的望着那陈旧的宫门又看了一会,缓缓的透了一口气这才回过神来,她有些疲倦道:“今日先不去林良娣那里了,回宫吧。”她吩咐一声转身朝着寝宫而去,绣珠见她回宫自是求之不得,忙跟上前扶了她回去。
一行人渐行渐远。没有人留意到,刚才太子妃身旁的灌木丛后,一个少女转身而出,却是萦素。她抬头看了一眼这宫殿,这宫殿对于她似是有种纠缠不清的魔力,时不时便会进入她的梦中。那日傍晚她过来,偏巧遇到了太子,分别之后便匆匆的回了宫。没想今日再来,却又凑巧听绣珠说了这宫殿的来历。也不虚此行。
只是这前朝公主住过的宫殿,又与自己有何瓜葛?她的心头旧的疑虑未消,却又新添了许多新的疑惑。一阵凉风袭过,萦素只觉得颈中一凉,她摊开手掌,一片雪花晃晃悠悠的落在她的掌心,瞬间被她掌心的温度所融化。
再一抬头,不知不觉间,天空中竟然飘起雪花,今年的雪来的比往年都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