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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崔寄仍旧是含笑的神情,似乎略有谑意:“当年旧事,旁人若有心探问,陛下许会动怒,但您若问了,陛下不会不答……您害怕什么呢?”

徐萤苦笑,害怕自己问出口,得到的却是自己不配探听他从前旧事的回答,她不敢试探自己在晏琛心中的位置。

她道:“我并非害怕陛下会对我探听他私密之事而震怒,我只是害怕……我所问之事,会再伤他一次……”

听得这个回答,崔寄哂笑一声,伸手往旁边一引。

徐萤会意,上前一步,又对身后跟着的宫人道,“你们先去那边候着。”

崔寄袖手,看着她:“有何想问的,只管问吧。”

“我想知道……所有。”徐萤抿抿唇,道。

“所有?”崔寄笑道,“那您便是有耐心听,我今日也说不完。”

“那你便与我说说,你觉得能告诉我的一些事情吧……”徐萤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想知道什么,她连从何处问起都不知道。

崔寄一笑,淡淡道:“那年陛下与宋毅安争夺黔中,阿璀原本被我们安置在燕州的,只是不知为何行踪败露,阿璀被宋毅安安排在燕州的细作掳走。宋毅安以阿璀性命要挟陛下退军……我们以上万兵士的命打下的黔中,原本是宋毅安据守的天堑,局势怎能允许我们退这一步呢?”

“陛下……最终没有退军?”皇后心口一窒,忽又喃喃道,“陛下是对的……”

“瞧,连您也觉得当时陛下没有退军是件正确的选择。”崔寄冷笑一声,他看着徐萤的目光意味不明,只是微微透出的凉意,却让徐萤有些不自在。

崔寄想起那年夏天的雨似乎都下在了秋天,秋分之后更是连绵不绝了近一个月的雨,那日除了阴沉的天色,还有云旗军主君大帐内比连绵阴雨更加阴沉的气氛。

晏琛坐在案前,看着面前平铺的那张纸,通篇百十来个字,被他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而手里却死死捏着那块随同这封信一道过来的长命锁。

大帐内沉默死寂,还有种隐于深处的肃杀杀意,以及包裹着杀意的颓然。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不停,而帐内自将军到校尉陆陆续续进来二十七人,已在此跪请整整一日。

自晨光熹微至薄暮冥冥,晏琛在挣扎犹豫,而他们在诤谏逼迫。

直到压在晚来时疾雨中的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在天际,晏琛抖着手点燃了一盏灯烛,烛火微光将帐内照亮,他才沙哑着声音道,“诸位……且先回去吧。”

这是他下意识地逃避之言,他还没想好该如何决定。

但满帐将校如何便能如此干休,众人也未再有一言,依旧默不作声跪请当地。

这算得上是沉默的对抗了。

大帐那面坠着砂石的粗布帘子突然被人掀开,外面的疾雨带着长风卷进来,帐内的烛光晃了晃。

崔寄将油布伞收了靠放在门口,微微整了整袖子,他自外边过来袍角也沾了泥泞,一步步缓步进来,在还算干净的大帐内留下一行平定的脚印。

晏琛抬头看过来,他的目光冰沉如水,隐有唯独崔寄能看到的无助的哀伤。

崔寄迎着他的目光,给了他一丝微凉又释然的笑意。

他突然站定,撩起已经湿漉了大半的袍子,于诸将之前,俯身跪地。

那是第一次崔寄在他面前跪下,以俯伏于地,低入尘埃的姿态请责。

他道:“宋毅安属下亲信将领袁重率五千余人驻扎山阳是为前锋,我已令时鸣领三千人先行迎击,目前已过泗溪河,将于明晨寅时偷袭敌方驻军。”

他道:“今日晚来疾雨约莫会下到明日午前,而上游暴雨远甚此处,泗溪河水今夜暴涨,明日寅时之后便为天堑,不可再渡。”

他道:“吾私自调兵,已违军令,请主上责罚。”

崔寄这短短三句话,虽是请罪,却是逼迫。

他将三千人送入泗溪河之西偷袭敌军,若是明日寅时前大军未曾渡河,那三千人便是闯入狮虎地盘的瘦弱野兔,是直直送入宋毅安军刀俎上的鱼肉。

比之诸将无奈跪请之逼,他却直直以三千人命逼迫晏琛出兵,也逼迫他放弃阿璀。

“你敢?!你怎么敢!”晏琛拍案而起,他看着伏跪的崔寄,明明该是愤怒,但只这几个字之后,他却突然觉得眼睛酸涩睁不开。

不过片刻,他平静下来,深深地看着崔寄,心中情绪一层层翻涌,他给他做了选择,今日无数次自他心头举棋不定的两个选择,崔寄的选择未尝不是他心中权衡之后占于上风,而却迟迟不忍拍案的那个决定?

后来晏琛一连串军令下去,帐中诸将领命先去的有大半,而当那些将领带着大军渡过泗溪河时,便已然将阿璀的性命彻底地放弃了。

崔寄看着徐萤,永远不变的笑意中是未曾压下的那点寒凉,方才徐萤的那句话是让他有些恼意的,当年他与晏琛牺牲阿璀的艰难抉择,凭什么到了这些享受着阿璀牺牲带来的如今的荣华富贵的旁人口中便成了不值得一点思量犹豫的理所当然?

“皇后可曾听说过八年前的永顺十一日?”崔寄慢慢开口,却只问了这么一句。

徐萤点头,永顺屠城十一日在百姓口中渲染出的惨烈,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深闺的她也是听说过的。

“当年永顺人口约五十万,但十一日之后永顺十室九空,最后侥幸活下来的人不过一成,尸骨成山,血流漂杵,并不是夸张之言。”崔寄语气平静,平静得仿若他从未见过那年的惨烈一般,“那您可能想象,一个年仅九岁双目失明双耳失聪的孩子,该如何在那样的惨烈地狱中挣扎出一条生路的?”

徐萤震惊,“那孩子是……”

“阿璀。”崔寄突然平静下来,暗暗自嘲一笑,觉得自己狭隘了,于皇后而言,到如今,阿璀也只是个旁人罢了,如何能要求她感同身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