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火光近了,躲在暗处的子卿才认出,是之前镇上清风客栈的说书老翁,折扇插在颈后,一手提灯笼,一手拿酒壶,摇摇晃晃从山下走上来。
明明在客栈里说山中闹鬼不可擅闯,自己还敢半夜上来?这说书老翁显然是和歹人一伙的。
子卿忍不住悄悄跟在老翁身后,又折返上山。
老翁轻车熟路走到半山腰,便没有再往山顶去,而是转身走进一大丛灌木之后。
子卿跟在后面越过灌木,躲在大石后朝前面看去,发现这里两边高耸的山壁中有一条崎岖小路,在逼仄蜿蜒的尽头,有两座半人高的坟堆伫立着。那说书老翁站定在两座碎石堆砌的坟堆前,拿出一叠纸钱烧了,一边喝着酒一边摇摇晃晃地绕着坟堆来回转圈。
“邬兄,嗝……当年我之所以出卖你,是因为我儿性命在腾龙宗手上,才迫不得已……你死在我眼前,我见死不救,是想挽回我师妹的名声,也是迫不得已……嗝,如今我在你死后继续说你坏话毁你名声,是要防人上山来被那些怪物给害了性命,还是迫不得已……”
老翁叹口气,把灯笼放到地上,趴在坟堆边醉醺醺地说道:“你当初曾说过,你我一个是武林名门正派的弟子,一个是江湖臭名昭着的魔头,不想竟然结为至交,定是一段孽缘,恐怕将来必有劫难,果然一切都被你不幸言中了……我欠你的那一剑,等你我黄泉再见时,我一定还你。”他颤巍巍的走上一步,拂去坟头的枯叶,将酒倒在坟堆上,声音哽咽。
“好痛啊,好痛……周兄当年你背后刺我那一剑时,可完全没有收手啊!”忽然有话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幽幽的憎恨与埋怨,仿佛是从那坟冢传出的。
老翁吓得不轻:“谁?”
那声音怒道:“周兄,枉我如此信任你,你却为何要害我!”
老翁声音颤抖:“邬兄!是你吗!”
“哼,当初你我不过是打个赌,事后我不是要你将宝剑归还给你师父吗?你为何要将宝剑私藏起来,反说宝剑在我手上?”
老翁长叹一声:“……你我兄弟一场,我本不想害你,只是……我儿在腾龙宗做了元辰修士,我要是不照他们所说的做……他就……我实在是……”
随即又有一个尖声尖气的女声话音响起:“周师兄,枉我如此信任你,结果你却将我行踪告诉了爹爹。”
老翁两腿一软,跪到地上:“师妹!师妹啊你听我说……师父他,他本就不同意你们二人之事,若是我不告诉他,他那时就要放火烧山,我是怕伤到了你啊!”
“说得好听,你当初要是将宝剑还给我爹爹,哪里还有这些事情,说来说去你也不过是个觊觎武林盟主之位的伪君子!”
“我、那剑其实根本就不在我手上……师妹你为何总是如此看我……邬兄跟我说过他并不喜欢你,是我怕你太过伤心才拜托他带你在身边暂为照顾,你又何必一味纠缠,何况他这人天生风流成性,在江湖上人称淫魔,名声本来就不好,你又何苦要非他不许?我也不想看你背上魔教妖女的名号啊!”
一男一女似乎根本不听辩解,只是一唱一和,不断地咒骂着:“周鹤阳,枉我如此信任你,你却辜负了我!”
周鹤阳百口莫辩,不由坐到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哈哈哈哈”
突然咒骂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大笑声,紧接着就有张人脸从坟后闪了出来,地上灯笼的光芒从下面照上来,将他的眉眼勾勒得如同鬼怪:“周鹤阳,爹爹一直说要把我许配给下一任的峨眉掌门,却不想我跟了一个魔头,依我看……”
女子声线越来越粗,最后完全变成了男子声线:“你分明就是嫉妒邬宏年!”
听声音和身形正是黑石仪式时的黑衣人。
“你、你是谁!”那名叫周鹤阳的说书老翁慌张地拿起灯笼,才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宽背膀厚、虎体熊腰的胖子,三十多岁,脸颊上的肉太多,挤得小鼻子小眯缝眼几乎无处安放,模仿女鬼说话的正是他。
周鹤阳见了大怒,话语声中的醉意全无:“吴思三,你又来戏弄老夫!”
“哼,大半夜的,我道是谁那么大胆子跑上山来,还以为又是官府的探子,差点就一刀砍了。周老头你不要命了么?”恶作剧的吴思三笑嘻嘻地亮出一把长柄的陌刀,在夜光下闪着寒光。
周鹤阳强忍怒气,起身冷冷答道:“我身为峨眉派的掌门,念及同门之情,来祭扫师妹,何况三更半夜,也不会有人看到的。”
“祭扫同门?你还记得自己是峨眉派的啊?你在灵山一待这么多年,连峨眉派都不要了,怎么今日想起同门来了?”
周鹤阳怒道:“我峨眉派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哦,我知道了,当初你害白猿真人被姓邬的杀死,你怕睹物思人,才不敢回峨眉派的,对不对?”
“胡说!我师父贵为武林盟主,怎么可能被人打败,他是一心牵挂师妹安危,才不慎被伤的!”
话毕周鹤阳愤愤丢掉酒壶,长袖一展亮出一只峨眉刺来,在手掌中转了几圈,将闪着寒光的刀尖直指吴思三:“吴坛主,老夫是看在肖助教的份上,才对你处处忍让,不要以为你就可以肆意羞辱老夫!峨眉派武功盖世,吴坛主要不要领教领教?”
“好好好,反正白猿真人已经驾鹤西游了,死无对证。你爱怎样说便怎样吧,峨眉派的幺蛾子关我屁事。”
吴思三收起笑容,也举起陌刀指着周鹤阳:“不过话说回来,周老头,你也别老惦记着师妹了,你怎么连今日典仪也没有来,又喝过头了么?让你呆在灵溪是要你防着踪迹可疑之人的,你知不知道今日又有人跑上山来了!?”
周鹤阳一惊:“有人上山?……不是本地人吧?莫不是……是客栈里喝茶的那个书生?”
“不错,那家伙跟着洛哥儿穿过迷阵,最后竟然给他混进了请神典仪的现场,好在被我逮住,嘿嘿,已经命丧当场。”
周鹤阳闻言怒道:“哼,若不是那洛哥儿大闹客栈,我也不至于没留神就让书生跑了!我早已说过,那小子长大了,留着迟早会是祸害!”
“你对我凶有什么用。宗主不让动的人,有本事你去找宗主说啊。”
“宗主?呵呵,宗主若是有仙君的几分风骨,腾龙宗也不至于变成今日模样。当初剿灭戗刀门,说是为江湖除害,可是这么些年来行事越来越乖戾,和比戗刀门比,更像是个魔教。”
“大胆!周老头,我看你是喝多了开始胡言乱语了吧?宗主可是在带大家干大事的,不想干你可以不干。当初你之所以能入腾龙宗,就是因为你破戗刀门有功。可你连望个风这般简单的活都干不好,还敢对宗主咕咕唧唧,动的是什么心思?”
周鹤阳轻哼一声:“老朽不敢,我儿性命都在宗主手里,吴坛主还怕我对宗主不是一片忠心?”
“算了,谅你也不敢,你还是操心一会儿肖助教找你问罪吧。”
“怎地,肖助教要来?”
“嘿嘿,周老头啊周老头,这次的疏忽要是传到宗主耳朵里了,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啊。”
“大哥,大哥在吗!”就在此时,忽然又有一个人举着火把从远处跑来。
吴思三冲来人问到:“二朗,你不好好在洞里守着玄石,跑来作甚。”
那个人矮胖的身材,和吴思三相貌相似,似乎是一对亲兄弟,气喘吁吁的说道:“不好了,玄石不见了!”
“什么?我才出来一会儿,好端端的如何会不见的?我那么多的护法灵卫呢?”吴思三闻言大惊失色。
“哎呀,那、那癫婆不知怎地跑到祭坛来啦,这一下玄卫都炸了锅,把祭坛搅得天翻地覆,等我回过神再看时,就发现玄石不见了。”
“怎么可能?那颠婆被人放出来了?她哪里来的钥匙!难不成是把腿给砍掉了?”
“没有,好端端的四肢都在。跑得飞快。”
“肯定是洛叶那个小魔头弄坏了锁链!我早说过不能凭他胡闹。”周鹤阳插嘴道。
吴思三连连摇头:“不可能的,锁链绝不会坏,白日里我还查看过,到底是谁把它放出来的!”
吴二郎突然指着山下惊叫:“你们快看!镇子上出事了!”
回头看去,只见远处山谷间的灵溪镇上,不知何时飘起了一团滚滚浓烟,隐约可以看到是某处房屋着了火,随即伴随着爆竹炸裂的声音,就有几簇烟花在镇子上方的夜空里绽放开来,仿佛一场烟花大会正在上演。
“不好!”周鹤阳大叫一声,转身就往山下跑。
“大哥,你说会不会是黑眚跑到镇子上去了?”
“惨了惨了,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出这么多的乱子。唉,现在没空顾及镇子了,玄石要是没了,你我的小命可就不保了,走先回祭坛。”
子卿从大石后探出身来,悄悄跟在周鹤阳身后往山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