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气若游丝,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每吐出一个字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双眼努力睁着,竭力聚焦在皇帝的面庞上,缓缓开口。
“儿臣这一生,幸得一心爱女子相伴,她叫芸角,在儿臣心里,她是极好的……”
说到此处,一抹温柔悄然爬上眼眸。
“儿臣知晓,她出身低微,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个寻常侍妾,可于儿臣而言,是心上放不下的人。”
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眶也泛起微红。
“儿臣死后,只盼身边能给她留一块儿位置,让她能伴着儿臣。儿臣知晓宫规森严、世俗难容,此举或许逾矩,但这是儿臣最后的念想了……”
“额娘她,年纪大了,这些年历经波折,心智早已不比从前,诸多行事或有莽撞糊涂之处,请皇阿玛看在儿臣的薄面上,谅解她的过错,莫要苛责,容她在府里颐养天年吧,哪怕……哪怕只留她一条性命也好,莫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后,还落得个凄惨下场。”
稍作停顿,永琪喘息几口稍稍恢复力气后,又把目光转向一旁,似是瞧见了贤惠温婉的福晋身影,满是愧疚地低语。
“福晋也是极好的,持家有道、端庄大度,将王府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只可惜儿臣福薄命短,曾许下要做她一辈子依靠的诺言,终究是食言了。还望皇阿玛能给她留几分体面,往后王府事务也好、社交往来也罢,莫让旁人瞧着她孤苦无依,借机欺负了她去……”
“还有令娘娘,”
永琪拼尽余力,偏过头望向嬿婉方向,眸中满是感激。
“这些年,儿臣欠她许多恩情,那些悉心教导、暗中护佑,桩桩件件,儿臣铭记于心,却不知该如何偿还。她身为庶母,对儿臣关怀备至,几个弟弟妹妹也乖巧懂事,有她常伴皇阿玛身侧,排忧解难、悉心侍奉,儿臣即便要走,也能安心了……”
提及此处,永琪望向皇帝,眼中的担忧溢于言表。
“皇阿玛您身子骨也大不如前,朝堂政务繁重,还望您以龙体为重,莫要太过操劳,该歇着就歇着,儿臣……儿臣放心不下……”
一番话说下来,永琪早已疲惫不堪,双眼似有千斤重,只想即刻合上,眼皮不受控制地耷拉,最后的言语也渐渐没了条理,变得有些不知所云。
他最牵挂的还是田芸儿,哪怕到了生死关头,心心念念的依旧是那个柔弱却坚韧的女子。
不能生同衾,相伴共赴余生,那就死同穴,黄泉碧落永不分离。
皇帝点点头,他抬手拭去眼角沁出的泪水,握着他的手道:“放心吧,朕都依你,既然你觉得那个侍妾好,朕会留她的位置,百年以后,许她与你和福晋合葬。”
“儿子不孝,皇阿玛莫要太过伤心,为不孝子伤了身子,不值当……”
永琪气若游丝的说着,眼神已经开始渐渐游离了。
“怎么会,你是朕最优秀的儿子,朕为你高兴还来不及,你很好……”
皇帝叹息着,看着永琪,只觉得心如刀割。
嬿婉来时,便派人去通知了荣亲王府,此时,海兰,荣亲王福晋,和田芸儿正好到了养心殿侧殿。
“永琪……”
“王爷……”
皇帝回看一眼,失魂落魄的起身。
“陪他说说话吧……”
说完,他脚步沉重的走出了内殿。
见他出来,嬿婉和几位太医都纷纷起身。
“皇上……”
嬿婉上前搀扶住他坐下。
“说说吧,将荣亲王之事,悉数告知朕。”
皇帝垂首看着地板,让人看不清他此时的神色。
“回皇上,荣亲王的腿养伤时,不慎染上了附骨疽,若是寻常小伤,或许还能救上几分,可荣亲王的伤,实在是太重了……臣等无能,如今……依臣之见,还是尽快准备后事吧……”
在永琪晕厥之时,包太医就已经将他患上附骨疽,并让他们瞒着强行去秋狝之事告知了。
如今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实话实说罢了。
包太医额头沁着冷汗,后背的衣裳几乎要被汗水沁透了。
虽说荣亲王为他们求情,可他们的命依旧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他还有多少时日?”
听到他这么说,饶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皇帝还是觉得眼前晕眩。
“或是今晚,或是明日,王爷高热来势汹汹,只怕撑不了多久。”
“皇贵妃,永琪的丧仪,你来主持吧……”
皇帝似是认命般,闭着眼说道。
“是,臣妾遵旨。”
吩咐完,皇帝抬脚出了侧殿。
他脚步有些虚浮,在下台阶时一脚踏空,即便有进忠的搀扶,也还是跪倒在地上。
“皇上……”
“朕无碍。”
皇帝挥开了进忠搀扶着他的手,倔强又失魂落魄的朝养心殿主殿走去。
他又失去了一个儿子。
白发人送黑发人。
皇帝看着满殿装潢,只觉得冷极了。
这种痛,甚至比永璜走时更痛。
他已经五十五了,却失去了最看重的皇子。
皇帝想要喝口茶,却发现手抖得连茶盏都端不住了。
刹那间,茶水落在地上,瓷片飞溅,茶水染湿了他的衣裳。
他下意识的要伸手去捡,指尖却传来了一阵刺痛,转过来一看,指尖被瓷片扎破,瞬间流出了殷红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