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寿伯府说,因着二女儿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文寿伯夫人扛不住,才发了疯。
人都成那样了,再逮着别人先前在西街上“不成体统”的吵闹大做文章,似乎也太过刻薄了些。
反正,御史们大部分都不愿意做那刻薄人。
尤其是,先前“连累”陆念,定西侯已然捶胸顿足了“我女儿有病、你们到底要如何?!”
是了,好好的康健人,谁要和有病的人过不去呢?
御史们偃旗息鼓,这让文寿伯松了一口气。
不提了才好。
再深挖下去,早年那两桩人命案翻出来,家里各个都麻烦大了。
至于二女儿应蕊……
哎!
谁叫她运气不好呢?
而敬文伯府上下则凝重许多。
舍下脸面、豁出去一样开棺验尸,于家夫人甚至不惜绑走应蕊都要求一个真相,眼看着已经抓到了蛛丝马迹,现在要迫不得已放弃……
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她疯了?”于家夫人闻讯后,震惊不已,“我不信,她怎么会疯了?”
但京中还有相信的人更多些。
毕竟,女儿不见了,当娘的发疯,多正常啊!
“可怜啊。”
“一辈子为儿女操心,这把年纪了却……”
“听说不见了好些天了,想来凶多吉少。”
“这和白发人送黑发人有什么区别?”
“那还是不一样,一个是清清楚楚、痛也痛得明白,一个是侥幸不得、又放弃不得,越拖越折腾。”
“是啊,这不明下落的,真的叫人立牌位不是、不立也不是。”
“那日西街上闹得厉害,好像是早年间就有矛盾,好端端的人发疯,要我说,别是遭了报应!”
“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定西侯那女儿不也有疯病?总不能也是遭报应才……”
“是啊,不能一概而论。”
“文寿伯府真的冤得很,应该还是女儿失踪的缘故……”
茶楼之中,热闹非凡。
大堂里的客人你一眼、我一语,各抒己见。
为何会引得人人高谈阔论?
自然是因为那群鸡振翅的场面太过亮眼,许多人亲眼所见,而后口口相传。
茶楼雅间里,陆骏握着茶盏,脸色铁青。
“陆世子这么生气做什么?有人胡言乱语,但也有很多人都知道,疯病与报应没关系。”
“人家说的是文寿伯府,你别突然跳出去,那不是没事惹身骚吗?”
“定西侯在金銮殿上都毫不避讳,你姐姐的病又不是什么谈论不得的事。”
陆骏重重把茶盏按在了桌上,恼道:“我大姐的病又不是因为报应!”
他始终记得,中秋那夜,章瑛一口一个“报应”给大姐带来了多大的创伤,都把阿薇逼得拔刀了。
陆骏怎么会愿意,这个词再和陆念联系在一起?
友人被他突如其来的脾气弄得莫名其妙:“冲我们吼什么?又不是我们说的。”
陆骏站起身来大步往外走。
一边是他大姐,和他的好友周沅,另一边是文寿伯府。
陆骏相信自己掌握的就是真相。
文寿伯府、那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诸位议论文寿伯府就好,”陆骏三步并两步下了楼梯,走到大堂里,对在座的茶客们一拱手,“我长姐的身体就不劳诸位牵挂了。她是有病,但她不该遭报应。”
议论人,被别人的亲属撞个正着,再厚的脸皮也尴尬。
但好在人多势众,一起尴尬就不会脸上火辣辣的。
反倒是陆骏,心里窝火,转身往外走时没有看清状况,一头撞到门板上,痛得他龇牙咧嘴。
“世子真是太不小心了!”跟下来的友人赶紧扶住他。
一刻钟后。
陆骏听到的是——
“顾头不顾尾、说的就是你,蠢得我都没眼看。”
没眼看的陆念捂着脸,让闻嬷嬷替陆骏擦额头上撞出来的包。
陆骏坐在椅子上,委屈不已:“我是替你说话……”
“难道你不蠢?”陆念反问道,“我是疯子,伯夫人也是疯子,我没遭到报应,所以伯夫人肯定也不是遭了报应。
文寿伯府现如今巴不得紧紧拽住我们,把伯夫人装扮成女儿失踪后伤心欲绝的母亲。
你不离他们远一点,还凑上去给他们递话头。
你当我三头六臂吗?
以前扛了个你还不够,我还能扛得起他们文寿伯府?”
况且,扛个屁!
陆念恨不得把文寿伯府重重摔到地上去!
陆骏张口要解释,又痛得一阵倒吸气,缓了缓才道:“我左耳进、右耳出,他们就不巴着我们了?分明是他们文寿伯府害人反害己……”
“害己?”陆念撇了撇嘴,扭头问阿薇道,“文寿伯夫人害己了吗?”
阿薇道:“八成没有。”
陆骏后知后觉领会了意思,惊讶道:“阿薇你是说,文寿伯夫人没有疯?她装的?她图什么?”
“假疯才有功夫掰扯这么些故事,真疯了就消停了,”阿薇道,“图的就是敬文伯府和于家,不能再追着阿娴姑娘的死不放。”
陆骏愕然。
“不信啊?”靠坐在榻子上的陆念调整了一下姿势,“我疯给你看看。”
说完,陆念脸上那嫌弃的神色一扫而空,余下的是焦躁和痛苦。
“你们已经把我母亲逼疯了,还想怎么样?!”
“她有病!有病的人怎么告诉你们真相?还是你们想要的那种真相!”
“欺负一个病人,你们是想把她逼死吗?”
陆骏:……
陆念又平静了下来,冲陆骏道:“怎么样,是不是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陆骏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陆念也不在乎陆骏是个什么反应,只拿手捧着脸去看阿薇。
阿薇格外捧场:“你比文寿伯夫人的那几个儿女,都义正词严。”
“那是自然,”陆念笑了起来,“疯子才懂疯子,我还能不晓得围绕着疯子能做什么文章吗?话说回来,文寿伯夫人不疯,她的丈夫、儿女才得头痛了呢。”
阿薇走上前,轻轻替陆念按压额头:“有病没病,大夫说了才算。他家张口一个‘有病’,还拉扯上我们。凭什么?”
是啊。
凭什么?
午后,阿薇依旧送了桶果茶去千步廊。
还是去年秋日的老配方,正当季,润肺沁嗓。
定西侯感动得不得了,红光满面地要和同僚们分享,待听了阿薇来意后,笑容瞬间消失了。
“阿骏撞到头了?”
“那些话当真是文寿伯府造出来的?”
“阿薇你等着,我这就找文寿伯去!”
定西侯气冲冲地去了,嗓门大、中气足,翻来覆去就是一个意思。
“有病就看病!有病就得治!”
“要不然以后谁犯了事,抱着脑袋说‘我疯了’,就没事了?”
“我女儿的病症痛苦,不是给你们依样画葫芦、学来当护身符的!”
“没请过太医,你家疯什么疯?!”
论吵架,中气不足的文寿伯不是定西侯的对手。
论动手,那就更比不了了。
边上有人劝解、有人和稀泥,最终惊动了出宫路过千步廊的九皇子。
九皇子一锤定音:请太医务必仔细与文寿伯夫人看诊。
而文寿伯府,得到太医登门的消息时,各个都有些回不过来神。
“你父亲怎么还请了太医?”文寿伯夫人问道。
文寿伯世子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往内院递话的管事匆忙说了来龙去脉,又道:“不止是太医院的两位院判,郡王爷也来了。”
“什么?!”
管事道:“定西侯本想来做个见证,被郡王爷劝回去了,说他来走一趟。”
“他们联手唱戏!”文寿伯夫人气结,“他们本就是一伙的!”
文寿伯世子忙道:“您别管他,王爷是男客,您卧床养病,他也不能来后头。”
“那太医怎么办?”文寿伯夫人问,“我不会装疯卖傻!”
她一辈子端端正正,举止有礼,岂会那疯癫之态?
文寿伯世子也被难住了。
在外行人面前装疯卖傻,听着不难,但来的是太医,真疯假疯,恐是瞒不过……
应家三姐、四姐交换了一个眼神。
而后,三姐道:“母亲,您忍一忍。”
说完,姐妹两人一块动手,抽走了伯夫人头上的簪子发饰,将头发胡乱扯了扯,痛得伯夫人眼泪直流。
又解了她身上外衣,让她脱去鞋子,叫她去床上坐下。
“绳子!”应家四姐冲文寿伯世子摊手。
“你们疯了吗?”世子目瞪口呆。
“我们没疯,但母亲必须装疯!”应家四姐催促道,“时间有限,大哥你快些。”
世子咬咬牙,催着人立刻去寻。
不多时,麻绳送过来,姐妹两人匆忙把母亲捆得结结实实,又拿帕子塞住她的嘴。
“您忍一忍,”应家三姐道,“等太医走了我们就给您解开。”
“您想想二姐吧,她被人抓了去,一定也是被牢牢捆住了。”
应家四姐也道:“我刚才一直在想,陆念那人疯归疯,但对投诚了的人好像都还不错,您看那岑琅和章瑛,不都脱了身吗?二姐既然说出了青团的事,那就是投靠了陆念,应该也不会有事的。”
“是啊是啊,”应家三姐附和道,“母亲您坚持一下,二姐平安之后,一定会回来看您的。”
“疯子也不是十二时辰都发疯,”应家四姐关照道,“您就装傻就好了。”
事已至此,文寿伯夫人也就只能硬着头皮上阵了。
只是,应家上下没有想到的是,除了沈临毓和太医,另有马车停在了文寿伯府外。
还是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
脚踏放下,帘子打开,下车来的正是闻嬷嬷,然后是陆念和阿薇。
门房管事头痛不已:“伯夫人抱恙,就不招待贵客了。”
“什么贵客?”陆念抬起眼帘,精神奕奕地,“我是病友。”
阿薇接了话头,道:“我是病人的家眷,对于如何照顾一位发病中的病人,我有经验、有心得,很想分享给伯夫人身边的人。”
管事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凭本能想阻拦她们,却被身强体壮的闻嬷嬷挡住了。
阿薇扶着陆念大摇大摆往里走。
虽是头一回到文寿伯府,但好在各家府邸大体布局皆有章法,寻到主厅并不困难。
两人与厅中众人见礼。
文寿伯难以置信地看向沈临毓:“王爷这是何意?”
沈临毓慢条斯理吃着茶:“为何问我?我并没有请陆夫人母女。”
话是这么说,但太医去给伯夫人请脉时,他说的是“来都来了”。
一行人往主院去。
沈临毓并不进屋,只悠闲自在地站在院子里。
应家兄妹对不速之客十分戒备,并不让陆念与阿薇靠近床前,又围着太医述说母亲病情。
“突然发病的,险些伤了人。”
“只得把她捆起来,以免伤人伤己。”
“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一直在念叨我二姐。”
“给她喝了宁神的汤药,不晓得管不管用。”
“请脉?不敢给她解开绳子,怕她突然又……”
在太医们解释着发疯的各种缘由与症状时,陆念和阿薇凑在一块,两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文寿伯夫人。
不多时,阿薇突然出声,打断了哭哭戚戚的应家姐妹。
“两位夫人果然是头一回照顾病人,”阿薇摇了摇头,“伯夫人身子矜贵,怎么能用麻绳捆?家里难道没有细软些的布条?”
话音一落,众人都是一愣。
应家三姐反应过来:“余姑娘说的在理,是我们情急之下没有想清楚。”
阿薇叹道:“那就先解开吧,让太医诊脉,然后换布条捆上。”
这由头充分,应家人不好阻拦拒绝,只得依言。
两位太医先后诊脉,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发疯的病人挣扎起来动静大,哪怕是细软的布条,也会在捆绑之处留下瘀痕和红肿伤口。
但伯夫人的手腕上没有。
哪怕,捆她用的是麻绳。
这家人呐,不懂“癔症”、不懂“疯病”,画虎不成反类犬。
难怪定西侯在千步廊里气成那样。
当然,眼下不能撕破脸皮指责文寿伯府说谎,太医们推说着“商量商量”,退出了屋子。
陆念眼疾手快地,赶在其他人之前,把底下人新送来的布条拿到手上。
快步走到床边,她凑到文寿伯夫人跟前:“久病成良医,我知道怎么捆,能制住人又不伤人,我来吧。”
文寿伯父子跟着两个太医出去了。
应家姐妹被阿薇和闻嬷嬷拦了一步,以至于她们谁也没看清陆念是怎么捆的。
陆念手上不停,嘴也没闲着。
就挨在文寿伯夫人的耳边,她一字一字道:“受制于人的滋味好受吗?”
“你今日主动配合,但瞒不过太医,那下一次呢?”
“儿女会为了自保让你装疯、捆住你,下一次他们会不会让你真疯了?”
“啊,是了,你早就疯了,全京城都知道的,你疯了,所以就算你被弄疯了,也是你自己担忧失踪的应蕊而疯的,与你的其他儿女无关。”
“当被捆住手脚时,你有能力反抗吗?你信任他们吗?”
“我不怕发病,我有阿薇护着我。”
“你呢?你会怕吗?”
“不是假疯,是真疯,疯起来生不如死。”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