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宓做了一个梦。
修道之人在夜间多靠冥想打坐来代替睡眠,她幼时身处淀山,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很少有能够全然放松心神幽会周公的时候,后来又拜入终日艳阳高悬的昆仑,便更没有睡觉的氛围了。
做梦的感觉对她来说是新奇的,也是久违的,可是她梦到了早该在星火中化为废墟的那座淀山水阁,这就很让人讨厌。
梦里正值晚春,即将入夏,她站在水阁回廊阑干前,眺望着那株陪伴她长大的繁茂桃树。
这株桃树是和淀山沾边的所有事物中,她唯一算不上讨厌的。
那树长得极高,枝干粗壮,至少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上面还有斑驳浅淡的剑痕。早春时,站在簌簌红雨之中抬眼望去,透过周旁繁茂树叶织成的绿幔,能看到湛蓝的天。
但薛宓不太喜欢春天,她更喜欢冬天。
待寒冬降临,树上的枯叶全都掉光了,便可瞧见干枯乱枝中的一个大乌鸦窝。每到腊月,薛宓便会顺着纵横的枝杈爬上去,静静瞧着窝在巢穴的乌鸦。
偶尔看着那些一动不动的乌鸦她会故意使坏,或是折下树枝对着鸟巢戳来戳去,或是干脆拿手去摇,惹得它们展翅扑腾、吱哇乱叫,才算心满意足。
她讨厌死气沉沉的东西,更不喜欢世俗固来推崇的宁静祥和,恨不得将世界搅得天翻地覆才好。
薛宓站在枝繁叶茂的桃树前,黝黑的眼瞳锐光闪烁,本就凌厉的眉眼更加充满攻击性,看起来心情极差。
有翩飞如蝶的落花轻柔飘在她的肩头,下一秒却被少女十足不耐烦地扫去。
这个梦境将她的雷点挨个踩了个遍。
世外桃源一般静谧的淀山除了沄沄流水的清泉声,便是鸟雀清脆婉转的啼鸣,微风拂动,满山繁叶簌簌作响,携来清幽的香气。
如此春光烂漫,远离尘世喧嚣的景色叫她愈发心烦,薛宓抬眼环视一圈,五指微张,点点璀璨星芒迎着明媚日光于她掌心飞速凝成一把锋锐的长剑。
她素来是那种自己不好过也不许别人好过的乖戾性子。
美貌的少女冷着脸,将此处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有幸承受她怒火的幸运观众,只好退而求其次,将心中火气尽数撒在无辜的建筑物上。
瞧着眼前被砍地满目疮痍的水阁,她犹觉不够,忽而想起那窝被她骚扰数年的乌鸦,抬手便是几道锋锐的剑气,璀璨星芒闪过,坠着茂密叶片的枝杈被尽数斩断。
薛宓收剑上前,脚尖轻点,落身于树杈上,对着那失去遮蔽的乌鸦窝伸出了罪恶之手。
奇怪的是,那只无辜的乌鸦被她捏着从窝里拽出来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挣扎反抗,安安静静任她摆弄。
这种反应无疑让薛宓更为不快,于是她干了自己一直想干的事情——把那只老乌鸦的毛拔秃。
然而哪怕是被人毫不温柔地扯着自己的羽毛,这乌鸦也不曾喊叫一声,乖巧温顺地像只死鸟。
更为奇怪的是,这鸟的羽毛好似被人牢牢粘在身上的一般,无论她怎样努力都拽不下来,薛宓大为不解,跟它较起劲来,手中力道愈发加重,直到...
直到那只沉默隐忍的乌鸦似是终于忍受不住摧残,偏了偏脑袋,发出一道轻微的“嘶”声。
少女动作微顿,神情中的不解变成了惊诧。
——这鸟居然会说人话!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觉眼前一片模糊,整个世界都像映在平静湖面上的倒影般,微风刮过将水面吹皱,荡开层层叠叠的涟漪,眼前之景像是被罩上一层朦胧薄纱,如入水浓墨般从边缘开始飞速消散——
薛宓猛地睁开双眼,意识还未回笼,身体便下意识做出防御的姿势,可只是稍微动了动胳膊,难以形容的痛楚便如潮水从四肢百骸齐齐蔓延上来。
这种像是睡觉时被人拿十柄大锤轮番碾压过的痛瞬间给她逼出了生理性泪水,薛宓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强忍着剧痛开口:“我...”
她只说了一个字便怔住了,除却喉间那股浓郁的血腥味叫她不适外,嗓子溢出的声音也破碎地不成调,说话时好似有火焰在烧,又干又疼。
薛宓从未受过这般重的伤。
幼时深居淀山,无法接触到外面的世界,后来又有大乘师尊撑腰,自己更是不世出的剑道天才,接触的同辈之人根本没几个有本事叫她如此狼狈的。
“...醒了?”
恰在此时,一道疲倦的沙哑男声轻轻响起:“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
薛宓愣了许久,身体传来的不适感和颠簸提醒着她似被什么东西束缚着,她眨了眨眼,缓缓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发觉自己正趴在某人的宽阔的背上,比起自己周身剧痛的狼狈,他瞧着也没好多少。
那人一身雅逸出尘的月白道袍破破烂烂,干涸发褐的血液斑驳散落,几乎瞧不出原本天蓝的底色,偶有几道伤口深可见骨,甫一望去,触目惊心。
他显然也没什么多余的力气了,为防止薛宓滑落,只能拿着不知从哪撕下来的染血布条将她牢牢绑在自己的背上,先前薛宓没有意识的时候,整个人都压在他背上那些凌乱的伤口上,每走一步,就要渗出些许鲜艳刺目的颜色来。
二人活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般。
她愣愣地将视线落在自己紧握着的右手上,她的掌心正死死攥着一缕凝固着鲜血的乌黑长发,细细瞧去,还能看出有几根被扯断,从中间支楞出来的凌乱碎发。
薛宓的大脑空白片刻,心底忽而涌起一股她从未感受过也形容不出的陌生情绪,这情绪叫她胆怯又茫然,迟疑着缓缓松开了手。
...乌鸦的,羽毛?
短暂的呆怔后,失去意识前的记忆如潮水般一股脑涌来,她忍住太阳穴的胀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并非睡着了,而是与人斗法时伤重难撑,被人打昏了。
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一股浓烈的不甘耻辱迅速席卷了她整个脑海。
真是...奇耻大辱。
薛宓抬眸草草扫了几眼,发觉二人身处崎岖无人的辽阔林间,此刻日落西山,天边残阳火红,透过疏密的深林透出斑驳的光晕。
天边没有厚重的云层,此处已经出了祭山的领域。好在太阳有升有落,这里也并非昆仑。
那就来得及。
她强撑着身体的剧痛,竭力将上身抬高不去压他的伤口,哑着嗓子道:“放我下来。”
伏流火没说什么,秉着一贯寡言少语的作风,沉默着走到一棵古树下,微有些吃力地蹲下身来,方便她扶着树从他的背上下来。
双脚落地的瞬间,薛宓顿感头晕脑胀,两条腿好似塞满了棉花一般虚浮无力,她眼疾手快猛地一把撑住树干才没摔在地上叫伏流火看笑话。
薛宓摁着额头,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才开口问道:“这是哪?”
伏流火:“飞鸟山。”
“......”
薛宓努力想了好一会也没想起来这飞鸟山究竟是什么山,不免有些烦躁,也懒得再问了,直奔主题道:“那两个讨厌鬼呢?——尤其是陆衷,他去哪了?”
她咬紧齿根,神色骤冷,眸底泛着森森杀气,一字一句道:“我要杀了他。”
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一片凌乱的战场之中,周身萦绕着浓郁到凝为实质的魔气的红衣少年身法敏锐地躲过从背后袭来的粗壮藤蔓后,忽然扭头看向她,黑润润的瞳孔刹那间漫上猩红嗜血的锐光。
陆衷用来束发的发带早在先前的打斗中便被她的剑气绞碎,浑身浴血披头散发时更像个行迹癫狂的疯子,她不由愣了一下,正是这瞬间的分神,调动灵力去挡时便晚了一步,下一秒便全然没了意识。
伏流火早已习惯小师妹戾气颇深的反社会发言,语气平平地答道:“陆道友自刎了,裴道友在秘境崩溃后离开了,如今下落不明。”
他语调沉静,脸上也没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死了?”薛宓一怔,而后缓缓蹙起眉,语气带着点难以置信,“自杀?为什么?”
按照她的了解,陆衷对魔尊那般忠心耿耿,连命都可以不要,在秘境中以一敌三也不见胆怯退缩,反倒愈战愈勇,生存意志强到令人厌恶,他若是死在旁人手里倒不奇怪,毕竟这人的仇家实在太多,可若要是说自刎,除非...
伏流火不动声色地咽下喉间不住翻涌的血腥气,平静道:“魔尊陨落了。”
果然如此。
薛宓抿了抿唇,心底情绪翻涌,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她虽厌恶陆衷,但不可否认,他人品虽然烂了点,却是位极强的对手,剑修皆是好战之辈,同辈之人中能接她几招的人少之又少,如今乍然听闻他的死讯,莫名有种空虚之感...但眼下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
薛宓甩了甩头,对这个话题忽然没了兴致,连着掐了数个清心咒,有些疲惫地问道:“东西拿到了吗?”
“拿到了。”伏流火应道,从怀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寒冰匣,品着小师妹的性子,作势要往她手中递。
却不想薛宓满脸郁色地推了回去,闷声道:“别给我,我才不屑跟你抢功。”
伏流火本也不在乎这种事,见她拒绝,“嗯”了声,便重新将匣子小心翼翼地塞回染满了血迹的胸襟中。
薛宓忍不住顺带瞥了眼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凌乱伤口,光看这人的语气神情完全看不出是伤痕累累的战损状态,她不禁有种疑惑——这人没有痛觉吗?
这般想着,嘴上也不自觉问出来了:“...你不疼吗?”
伏流火动作一顿。
这种堪称关怀的友好语气他从未在薛宓的口中听过,实在有种恍惚的错觉感。
他谨慎思考了一番薛宓这句话问的究竟是他身上的伤口还是方才被她生生扯断了数根的头发,不过无论问的是哪个都无所谓,反正答案都是一样的:“一般。”
薛宓:“......”
真是令人毫无搭话欲望的回答。
她收回了自己难得想要关心一下大师兄的冲动,有气无力道:“算了...先回去吧。”
伏流火自然没什么异议,他站起身,稍微整理了一下被小师妹扯得乱糟糟的头发,而后在薛宓面无表情的注视下,很自然地走到她的面前,半蹲下身。
薛宓:“...干嘛?”
伏流火言简意赅:“背你。”
“......”
这真诚到有点缺心眼的回答让薛宓罕见地沉默了。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伏流火的后背,只是稍微用了点力,便能感受到粘稠的液体浸透单薄的布料,在她的指尖上留下一抹艳色。
薛宓搓了搓手指,深色莫测地看着他这副好欺负的老实人模样,不知为何,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莫名让她有些烦躁:“自己伤成这个鬼样子还要来照顾我?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你是师妹。”伏流火背对着她,好脾气地答道,“临行前,我答应过师尊要照顾好你。”
“少唬我,我了解那老头。”薛宓冷笑道,“他说这句话之前,肯定是让你先照顾好自己,你做到了吗?”
面对她略带讽刺的质疑,伏流火拿出了自己的招牌沉默作为回答,也不起身,像个人机似的一动不动蹲在原地。
薛宓见他如此更是窝了一肚子火,她想踹他两脚泄愤,可刚抬起腿,比诡异的愧疚犹豫更先到来的是她作为支撑的另一条腿忽地一软,重心失衡的感觉叫她寒毛倒竖——
伏流火只听身后传来沉闷地“噗通”一声,其中还夹杂着浅浅的抽气与低呼,他下意识想回过身,却被少女口齿含糊的急喝声拦了下来:“不准回头!”
他的动作顿时,听话地又把头转了回来。
“…嘶。”
薛宓捂着磕得发酸的鼻子,咬牙切齿地在心底从自己这条不争气的腿一直骂到这该死的路,她漂亮的眼眸笼上一层朦胧雨雾,在夕阳的照射下,宛有潺潺水色流淌,可惜无人欣赏。
她强忍着愤怒与耻辱,竭力维持着最后一点残存的体面,颤抖着双腿手脚并用爬了起来,比身上细细密密的伤口更让她痛不欲生的是滚烫的脸皮——
她孤傲一生,何曾有过这样丢脸的时候!
都怪伏流火这个神经病…跟他在一起准没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