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子平时话虽少,感情上也有点迟钝,不善表达,但是绝不傻。他擦擦眼泪,说:“营座,你不想小鱼吗?小鱼喜欢的人可是你。小鱼亲口对我说的,她说她要嫁给你,还要给你生孩子!她说最少要生一个班的将军出来,你和她的孩子,肯定天资聪,聪——” 小鱼说的是天资聪颖吧,真是难为耗子还记得住个大概。他当时学字的时候,可没少让小鱼费心。 “耗子,小鱼真这么说?”白眼狼跟出来,问。 耗子不吱声了。 小鱼交代过他,她和他说的这些羞羞话,绝对不能告诉第四个人。至于秀才,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他身边,他又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她拜托耗子一定要把这些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他。 小鱼防的其实是郑韩雅。只是她不好直接说出来,就换了一种委婉的说法。她当时还特别关照耗子来着,让他千万记得,别说是她交代他告诉朱弘文的,就说是他们闲聊的时候他听到了,然后记下了。可惜啊,现在看来,耗子不仅记性不咋的,而且,还挺没原则的。朱弘文根本没套他的话,他就全部给交代了。 无名山距离富贵山就一条道路,这条道路上,就驻扎着“死”字营三连。无名山上枪炮声、喊杀声响成一片,富贵山山上山下,所有人被惊动。老兵们翻个个,还能继续睡,新兵们就辗转反复,怎么也睡不着了。 枪炮渗人心,死亡寒人胆,看轻生死,胆量、历练缺一不可。新兵们也许有胆量,但是历练差得太多。 朱弘文其实也是新兵。当然,他自己是没这个觉悟的。“你们再睡一会,我去溜达溜达——”他对耗子和白眼狼说,然后起身往中间平台走去。 黄木匠他们还在开夜工。 木头高射机枪、木头高射炮,黄木匠他们刚开始做的时候,见到的人,都觉得很儿戏。但是在经历白天的实战检验之后,真正见识到了它们的价值,说怪话的固然闭了嘴,楼迪善几个也上了心。来自日军战机的空中打击,三挺同转机枪齐射当然很恐怖,但和航弹还是没法比。航弹面前,甭管什么炮,“轰”的一声巨响之后,断无幸理。机枪下面,大炮是不怕的,人机灵一点,懂得利用地形,手脚麻利一点,生存的几率至少在50%以上。 一盏昏黄的气死灯下,黄木匠几人正在组装一个炮架。 朱弘文距离他们还有十几米远,斜前方一块石头后面,一个稚嫩的声音暴喝起来:“谁?口令!” “九江,”朱弘文答。 口令对上,石头后面就没了动静。这个兵才16岁,他自己说18岁了。问题是他本来就营养不良,所以明眼人一眼瞄过去,马上知道,别说18岁了,兴许16岁都不到。也因此,他得了个绰号,叫做“豆芽菜”。 豆芽菜大名徐德福,据他自己说,父母死得早,在唯一的依靠爷爷过世后,没得饭吃了,才主动当的壮丁。豆芽菜是教导总队开始整编的时候,其他部队挑挑拣拣挑剩下的。这样的兵,在“死”字营有很多。朱弘文都收了。想要吃饱饭,怕死,“天赋异禀”,都没关系。有需求,有怕的,他就有法治他们。朱弘文经过豆芽菜的时候,说:“德福,晚上天冷,衣服穿厚一点。” “小长官,你也多穿一点。” 朱弘文和豆芽菜说了两句话,走向黄木匠他们。黄木匠几个始终埋着头,手上动作不停。大冷的天,他们却只穿着衬衫、夹袄,个个满头大汗,头发上热气蒸腾。 朱弘文静静地看了一会,等他们忙好了,才对黄木匠说:“老黄,你们辛苦了。” 黄木匠这才抬头看他,脸上露出憨憨的笑容,说:“小长官好,不辛苦不辛苦。我们打仗不行,就这点手艺活还拿得出手,小长官不嫌我们太没用就好。” “小长官”这个称呼也不知道谁叫起来的,然后就迅速在“死”字营传开了。 朱弘文开始很不适应,听到之后,会习惯性地摸上唇角,摸到短髭,摸出扎手的感觉,心里才舒坦。现在,因为叫的人多了,他已经习惯了。 其他人纷纷问好。 朱弘文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来散一圈,自己也点燃一颗,问:“做了多少了。” “四门炮、六挺高射机枪。另外,根据你画的图纸,做了两个高射枪抢架。” “食堂有没有送吃的?” “送了送了——” 朱弘文以前不是这样的性格,但是在成为“死”字连的连长,又当上“死”字营的营长之后,他的话不仅多了,还变得碎了。 这种变化自然而然的就发生了,朱弘文自己现在还没感觉得到,而他身边的老弟兄,比如包铁匠、比如赵才根、方蒙、李二狗,因为待在一起的时间少了,也还没察觉出来。 小鱼倒是说过,说他没以前那么高冷了,身上人味重了。可惜,小鱼现在已经走了。 术业有专攻,有比较就有差距。 西侧平台,炮团们也造了不少木头炮。不过别说以假乱真了,形似都没能做到。 无名山上,照明弹一颗接一颗的。朱弘文借助照明弹洒过来的余晖,打望了两眼,便咧咧嘴角,不忍看了。 一长两短三根木头桩子绑一起,就是炮管了?炮身呢?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亲爹,咱能不能用心点?当鬼子飞行员眼瞎啊? 朱弘文准备撤了,下面,却有人看到了他。 赵权亥。赵权亥对朱弘文的态度,用前倨后恭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日航空部队的第二轮空袭是转折点,是役,日机投下来的六枚航弹。泼下来的无数颗子弹,一点都没有光顾炮团阵地。可朱弘文他们做了什么?几架木头炮,几堆烟雾。最后,付出的伤亡不过个位数。 对于“死”字营的木头高射机枪、木头炮,赵权亥开始的评价是不屑的“儿戏”,后来则是惊叹的“这也行”。 “弘文老弟——”赵权亥隔着三四十米远,朝朱弘文喊。 楼迪善就站在他旁边,听见喊,看向朱弘文,举起右手挥了挥。 朱弘文四下看看,就近找一条山径,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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