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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把坚硬的刀。

樊可什么都知道。

一切自有定律,星星是不会偏离自己的轨道的。

晚上十点,山洪爆发,从山上滚落下来的泥土衔着雨水,将会冲垮她的全家。

先从一颗最小的雨滴开始,从遥远的树下坠落,持续不断的暴雨哗啦哗啦地连下几个小时,浇湿了烧饭的干柴,浇蔫了田里的菜种,浇没了天上最后几颗星星。

躲在木屋房梁下的她,躲在爸爸妈妈怀中的她,哭啊哭啊,哭白了头发。

她的爸爸妈妈会被泥土深深掩盖在地底,而自己被冲入波涛的小河中,永远流浪。

「第三阶段规则:」

「玩家樊可,你投胎在一个有文化的家庭中,父亲是下乡知青,母亲是当地最勤劳的绣娘,你的人生是被书和针线堆叠起来的。」

「妈妈最喜欢在你的枕头上绣星星,枕着星星入眠让你觉得很安心。」

「幸福地出生之后,爸爸的沉默会让妈妈变成怪物,哥哥会保护你,但是哥哥讨厌星星。」

「醋缸里的女人,是爸爸和妈妈的秘密。」

「倒数第二阶段妈妈余剩理智值:30,请在妈妈彻底失去理智之前,让她在你的衣袖间绣出星星。」

「绣出星星,就可以阻止山洪。」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樊可目光暗淡地想,在她的队友积累了两个阶段的人生之后,母亲的异化一定变得更加不固定了。

爸爸和妈妈的关系一直都很和睦,是当地有名的模范家庭。如今被拉进副本当中受李栎的影响变成这样并不奇怪,可是她的哥哥竟然也在。

——樊诩。

让妈妈绣出星星,就能叫她活下来吗?

「当前时间晚上八点,倘若十点之前没有绣完星星,系统将会按照原本剧情,触发泥石流。」

「现在,开始倒计时。」

现在樊可看着盖着红布的妈妈,不由分说地把打开的缸盖盖了回去。

她悄悄地走向妈妈,像一块肉一样被妈妈挤进怀中,按照她的记忆匍匐在妈妈的膝盖上,被妈妈温柔的手一拍又一拍。

“妈妈。”樊可说。

“你可以为我绣一颗星星吗?”

“可以呀,小可。”妈妈说。

她指了指最靠里的小屋子。

“帮妈妈找来针和线,好吗?”

樊可走进屋内,最里屋还是她记忆里的老样子,到处都是陈列的木家具,有个不点大的小男孩正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桌上摆着拼图和几本奥数题。

见她进来,哥哥也没说什么,仍然低着头做自己的事。

“樊诩。”倒是樊可先开口了,“我想……”

“嗯?”

樊诩听见这话抬起头来,停下手中的笔。

“你怎么不叫我哥哥了?”

这个哥哥不是真正的樊诩,看上去也只是个被拼贴上去的npc。

“樊诩,我想绣东西。”

“咱们家的线都送给隔壁的新绣娘了。”樊诩不在乎地说,“李村集合全村造线,说要在百家镇开纺绣厂。”

“家家户户的针线都集中大锅炖,要给隔壁村子织一件红嫁衣,祭祀用。”

“那妈妈要用别的东西绣吗?”

樊可蹲在身子,一只蚂蚁正从地面上爬过,被她用两根手指捏碎了。

家里唯一里面装着针线的饼干盒,被她从高高的柜子下搬下来,打开一看,呼啦呼啦跑出一堆母螳螂。

母螳螂成群结队地往外面爬,爬过她的手臂,只剩下满盒子公螳螂的残骸。

隔壁的哭声还没停,她跑出去看,婶子坐在石阶上剥虾,说要趁着还不下雨把虾摘出来,泡好了做饭吃。

那打人的爹抽着柳条对准他跪在地上的小儿子身上狠狠地抽,疼得孩子嗷嗷直哭。

“你哭什么哭!”

“我哭,我哭……”小男孩揉着发疼的眼睛,“新绣娘说山洪要来了,我们逃不出去,全都得活埋在地底下,喂了蚂蚁!”

“我死也得当个饱死鬼,塞馒头!”

“我就吃!我就吃!”

“黄毛小子,放什么屁!”男人说,“你爹活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山洪,偏巧着就让她说中了?下雨咋了!不下雨庄稼不活了!”

“新绣娘,新绣娘,一天躲个屋里,连人都见不到!要不是为了赚钱,老子连一件衣服都补不了吗?”

新绣娘,新绣娘,樊可蹲在嫂子跟前,捡起她地上的虾线,打了个结。

新绣娘,新绣娘,长长的虾线黑得像碳,黏腻地粘在土地上被她高高提起,每一只虾的脊梁都在这里。

新绣娘,绣线这不就有了。

她回到屋里,看见她妈妈已经趴在地上,陈醋缸被放倒了,稀稀拉拉流出来一摊酸醋。

新绣娘,已经泡浮囊了。

星盘告诉她,这个女人是爸爸和妈妈的秘密,这个女人是足不出户的新绣娘。

她走过去,扶起地上的妈妈,用两根粗粗的麻绳,将新绣娘的肉拴在一起,变成一块巨大的五花。

她妈妈的双手在地上漫无目的地摸索,红布被顺势摘下,露出她空荡的双眼。

妈妈的眼睛已经被割没了,只剩下满眼的黑色。

系统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醋缸里的女人,是爸爸和妈妈的秘密,在你出生之后,爸爸的沉默让妈妈变成怪物——爸爸,隐瞒了妈妈,为你找了新妈妈。」

「醋缸里的女人,是爸爸和妈妈的秘密,妈妈不堪忍受爸爸的冷漠,妈妈杀了你的新妈妈,藏在了醋缸里。」

「醋味向来太重,爸爸发现不了妈妈。」

“这段是李栎的记忆。”樊可在心里默想,“李栎的一生,李栎爸爸和妈妈的故事。”

她小时候可没有新绣娘,也没有所谓的隔壁村祭祀和纺绣厂,除了爸爸妈妈哥哥和山洪,就连这个村子也是来自于李栎的伪劣品。

妈妈太笨,什么也看不见,才把醋缸掀翻了。

“如果这个世界是这样虚假的,山洪的爆发还有意义吗?”

樊可用墩布在土地上摩擦,可惜醋味已经深深浸入土里,再也抛不干净。

“星星都有自己的轨道,人生也一样。”樊可喃喃道,“下一刻,爸爸就会从门里跨进来,看到再也藏不住的妈妈。”

“然后十点,开始下雨。”

“下雨之后……”

“下雨之后,山洪爆发,你死无葬身之地。”

樊可抬起头,目光与站在门口的樊诩对视。

樊诩的眼神很坚定,仿佛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小可,你觉得隔壁的叔叔说得对吗?”樊诩原地不动,“山洪要爆发的事真的是新绣娘说的吗?”

“是你。”

樊诩说。

“你身体病弱,从小就会说一些奇怪的话,是你无意中告诉新绣娘今天会下雨。”

“活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山洪,为什么偏偏现在赶上了呢?”

“为什么就在今天?”

“不对。”樊诩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变化不大,“应该不是现在的你了,是那个会叫我哥哥的小可说的。”

“我的妹妹小可,天生就会预言。”

“三岁时,她说,哥哥,你这次期末一定能拿一百分。”

“我果然拿了满分。”

“她说,哥哥,你书包里藏了一卷糖,是背着爸爸妈妈偷偷买给我的。”

“我就把糖给她。”

“她说,哥哥,你的全世界最厉害的人,这个月会拿到奥数冠军。”

“我的奖金有一百块。”

“她说,哥哥,以后你会考入最厉害的大学,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樊诩淡淡地说。

“小可,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我们,马上就要和父母生离死别了吗?”

“可是我觉得。”

“人定胜天。”

樊诩对樊可笑着说。

轰隆隆,雷声阵阵,天空开始落雨,细密的雨,微小地洒落在地上。

狂风卷着乌云和树,正在慢慢接近李家村。

爸爸准时一脚踩进大门,看见眼前的一地狼藉,蹲下身吐了起来。

他揪住妈妈的领子,脸上或喜或忧,最后都化为淡淡的静默。

「你的爸爸是一个知书达理的知青。」

看不见的妈妈挥舞着双手想要挣脱来爸爸的束缚,她挣扎的模样十分可怕,在灯的照耀下,影子就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你的妈妈是全村最勤奋的绣娘。」

被麻绳束紧的女人尸体,光秃秃静悄悄地一个人待在角落里。

爸爸啐了妈妈一口,扬长而去,走入灯火通明的屋中。

妈妈坐在暴雨里,肿着眼眶,用樊可系好的虾线接上小木刺,捻过樊可的袖子,一点一点刺进去。

「爸爸,没有在意过任何人。」

「妈妈,想要组成幸福的一家。」

「陈醋缸里的女人是爸爸妈妈的秘密。」

「爱,爱就像一把坚硬的钢刀。」

「爸爸的沉默让妈妈变成了怪物。」

九点。

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妈妈的手被刺了几下,按照摩挲的记忆,给她绣上别扭的图案。

九点五十九,妈妈绣完了。

松松垮垮的虾线,捅不进的袖面,腥气发臭的星星。

「恭喜玩家樊可,成功绣出星星。」

系统话音落下。

「剧情已经改变为:触发地震。」

隆——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仿佛要将这片土地撕裂一般,在如注的暴雨之中毫不留情地狠狠劈落在大地上,闪电划过天际,都带来令人胆寒的光芒,叫人不禁心生恐惧。

“地震了!地震了啊!”惊恐万分的嘶嚎声突然从村子里传了出来,充满了绝望和恐慌,刹那间,整个村庄陷入了一片惊惧之中。

樊可抬头,只见他们家原本坚固无比的老梁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雷电的轰鸣声响彻云霄,墙瓦开始剥落,村落里的无数房屋纷纷倒塌,化作一堆堆残垣断壁和满地的瓦砾。

站在院子里的樊诩和樊可有了生机,樊诩一把拉住樊可的手,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

“快跑!跑啊!”

樊诩攥着樊可的手丝毫不松,他跑起步来毫不犹豫,根本就不在乎身后的情况。

樊可回头看,她进屋去的爹已经出不来了,瞎了眼的娘被天上掉下来的木栏砸烂了腰。

曾经温馨宁静的家园如今已变得面目全非,到处都是一片凄凉,狂风裹挟着暴雨无情地吹打着废墟,扬起阵阵尘土。

她算错了,星星算错了。

“你说得人定胜天原来是这个意思!”樊可不由得扯大声音,对着跑在她前面的樊诩说。

“是啊。”

樊诩依旧很冷静。

“我相信你,你从前说星星只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人生也一样。”

“可我讨厌星星,因为人定胜天,但在未来,我发誓,这辈子有我一口吃的都不能饿着我的小可。”

“我会把你打扮得干干净净,做一个比现在还要漂亮小女孩。”

“人生是既定的,属于我们的天灾注定无法躲过。”樊诩说。

“可是这地方是冷漠的,就连念想都不给我。”樊可回答道。

土地崩裂,从地面上掀开一道道沟壑,好像下一秒就能把人吞噬进去。

两个人一路狂奔到湖塘,樊诩将自己的身体包裹住樊可,纵身一跃倒入湖中。

刺眼。

酸痛。

辛辣。

这片早就不知道被污染过多久的湖竟然成了唯一可以救他们命的地方。

两个孩子都太年幼,在巨大的浮萍当中使不上力气。

樊诩拼尽力气高高举起樊可,将她的脑袋探出水面,得以呼吸。

“哈……”

污染,污染物,好不容易露出水面的樊可睁开眼睛,死死地攥着她哥哥的手。

在两人身下,是无数探出脑袋的,成群结队的死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