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的事告一段落，很快又有新业务上门。
老熟人，庄希颜。
三年前，姜书渺给她治好了脸，自此打响了名号。
这次上门，依旧是有事相求。
“妾身见过郡主。”
庄希颜先给姜书渺行了礼。
姜书渺见她满面愁容，再浓的妆都无法掩饰眉宇间的疲惫，诧异道：“希颜姐姐，你这是撞鬼了呀。”
庄希颜一怔，随即瞪大了双眼，声音微颤，“郡主如何得知？”
话一出口又觉得多余。
神女有什么算不出来的？
她连忙道：“我最近总是做一个怪梦，梦中有个男人…”
说到这，她既羞耻又愤怒。一个女人梦见男人，说出去只会落得放荡之名。她已经嫁了人，不想因此让夫君心有芥蒂，故而哪怕夜夜被那个梦纠缠，也羞于启齿。
只是接连怪梦，已经打乱了她的正常生活。她实在没办法了，纠结了许久，才登门求助姜书渺。
想到此，她咬了咬牙，道：“我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他总说些奇怪的话，还说一直在等我…我，我真的不是人是他，他是鬼吗？为什么要缠着我啊？”
庄希颜都要哭了。
从小因为脸上有斑而心生自卑，一直不敢出门见人，好不容易得遇贵人，给她治好了脸，又觅得良缘。却无缘无故不知道被哪里来的孤魂野鬼缠上，还有谁比她更倒霉的？
姜书渺已从她面相上看出端倪。
“你被人配了阴婚。”
庄希颜如遭雷击。
“阴、阴婚？”
姜书渺皱眉，脸色也很不好看。
配阴婚这种事极损阴德，但依旧有心术不正的道士挣这种昧良心的钱。
果然，蓝英之事不是偶然。
先有妖夺舍凡人求生，再有鬼祟作乱。
长此以往，人间秩序必乱。
世家大族内部多龌龊，哪家没两个冤死鬼？但地府抓人更快，人还没死鬼差就已经在附近等着了。能留在人间的，要么怨气过重想办法瞒过了鬼差的耳目，要么就是外力干涉。
譬如有人杀人心虚，就会请道士作法，将鬼魂封印在棺中，避免死者下地府向阎王告状。
这种道士无一例外都是心术不正，利欲熏心之辈。
收了李氏的钱驱鬼的那个道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止助纣为虐，还养小鬼，气得姜书渺直接抽了他的魂扔地府去了。
“你先回去，晚上我入你的梦，去会会那只鬼。”
庄希颜早就吓得六神无主，闻言连连点头，而后又迟疑道：“能不能去我娘家？”
姜书渺奇怪道：“为什么？”
庄希颜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小声道：“我怕我相公知道了会介意。”
姜书渺震惊了，“他既是你的丈夫，眼看你被恶鬼纠缠，不该心疼你遭此祸患吗？还介意，介意什么？”
庄希颜被她说得一愣。
她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女子以柔顺为德，贞洁为重。
大家族最是看重名声。
她被恶鬼纠缠无辜，但旁人只会觉得她不检点，才会被鬼缠上，否则为什么鬼独独来缠着她？
这世间的公道，很少降临在女人头上。
庄希颜脸色灰白，满腔苦涩，不知从何说起。
姜书渺懂人间规则，再加上以前游历凡间见过的奇葩事也挺多，心里明了，认真说：“如果你的丈夫不能在你困顿时理解你，那说明他不是良配。配阴婚是外力因素，你是被人给算计了，这并不丢人，也无需三缄其口。”
庄希颜骨子里其实是有些自卑的。
毕竟做了十多年‘丑八怪’，心理阴影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散的。
故而十分敏感。
她心里总是有着难以言说的隐忧，担心自己会回到从前，被人看笑话，甚至失去如今拥有的一切，这就导致了她过分谨慎小心的性格。
否则她早知姜书渺已回京，也不会到现在才来求助。
“郡主，一定要晚上才行吗？”
姜书渺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白天他有来找过你吗？”
庄希颜摇头。
“我白天有时候忍不住打盹，倒是没有做梦，只有晚上夜深人静之时，他才会来。”
姜书渺耸肩，“那就只能等到晚上，他再来找你的时候，我把他抓住。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抓鬼很快的，不会惊动其他人。”
庄希颜这才松了口气，感激道：“多谢郡主。”
她匆匆回去了。
等到晚上，夜深人静之时，姜书渺便隐身出了门，一路寻着庄希颜的气息找了过去。她已经睡着了，直到她面上显出淡淡黑气，姜书渺才入了她的梦。
庄希颜正在努力奔跑。
“别跟着我，我早就嫁人了，我不是你的妻子。”
身后一个鬼影不紧不慢的跟着，语气幽幽，似十分难过，“颜儿，你已与我配了八字，夫妻之名已定，是更改不了的，快跟我走吧。”
庄希颜双手捂耳，不愿意听，脚下却跑得更快。
“郡主，神女，救我！”
下一秒，姜书渺出现了。
庄希颜看见她，目光顿时一亮，慌忙跑过去。
“郡主。”
紧追不舍的鬼魂诧异的停了下来，“小孩儿道行倒是不浅，不过这里是我的梦域，来了可就出不去了…啊…”
姜书渺一抬手，直接将他吸了过来。
恶鬼被她掐住脖子，难以置信的瞪着她，“怎么可能？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瞳孔倏然睁大，看见了姜书渺身上散出的金光。
“你、你是神仙？”
姜书渺上下打量他，“还能保持生前的模样，看来没少作恶，该死！”
恶鬼颤抖，“我…我已经死了呜呜呜大仙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再也不敢了…”
姜书渺一巴掌打得他鼻歪眼斜，凶巴巴道：“不许哭，好好说话。”
恶鬼立即止住哭声。
庄希颜惊魂未定，看得这一幕更是目瞪口呆。
姜书渺开始盘问，“你都死好几年了，为什么没有去地府投胎？”
恶鬼打不过她，只能认怂，老实交代。
“小的死于战乱，因为那段时间死人太多，鬼差抓不过来，小人侥幸逃脱。后来遇到一个人，他跟我说吞食其他鬼就可以修炼。所以我就…”
姜书渺眉头皱得更紧。
“普通人根本看不见鬼魂，你遇到的是道士？”
“应、应该是吧。”
恶鬼还被她掐着脖子，丝毫不敢动弹，“本来我是不敢的，我虽然不是什么大善人，但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可他告诉我，如果我不修炼，迟早会被鬼差抓住。我没有第一时间去地府，违背了冥界规则，是要受惩罚的。凡间妖邪横行，尚能修道，鬼可是万物之长的人类所化，自然也能修炼。我既能逃过生死簿，必是有大造化。我听了他的话，就开始修炼，成了鬼修。”
姜书渺又是一巴掌打过去，再一次鼻歪眼斜。
“吞食魂魄那叫邪修！还有，只要你不作恶，就算将来被鬼差抓到，去了地府，也顶多只是小惩大诫，依旧能顺利投胎，你被骗了。”
恶鬼震惊。
姜书渺紧接着又问，“阴婚是怎么回事？”
恶鬼眼神闪躲。
姜书渺抬手，一看她又要打自己，恶鬼连忙道：“大仙饶命，我说，我全都说。”
他看了眼躲在姜书渺身后的庄希颜，“两个月前，颜…不，是庄夫人，庄夫人去庙里求送子观音，希望能早日得子。”
姜书渺侧头看了庄希颜一眼。
庄希颜脸颊羞红，轻轻点点头。
“我、我成亲快两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婆母早有微词，我娘也在催，还给我喝了许多偏方，都没效果。我听说城外有一座观音庙，很灵验，就想去试试。”
姜书渺点头，又转过脸来问那只鬼。
“后来呢？”
“经过这几年的修炼，只要没有阳光，我白天也是可以出来的。我知道有些石像受了凡间香火，得了信仰之力，便有可能化形。就想去看看，本以为这种常年香火鼎盛的庙宇，肯定有玄门正气，结果平平无奇。这种没有灵的死物，竟也能受香火，我心里不平，就想打碎那虚伪的观音像。”
恶鬼现在已经不敢撒谎，怕被揍。哪怕心中想法阴暗，也只能老实交代。
“然后我就看见了庄夫人。我…我对她一见钟情，就…”
庄希颜又羞又恼，又碍于自幼所受的教养，终究没能骂出声来，只得偏过头去不看这恶鬼。
得亏是鬼，如果是人这样纠缠她，她纵然清白，也会被人诟病。
姜书渺却很冷静，“配阴婚需要生辰八字，你如何拿到的？”
恶鬼心虚的低下头，“是她的妹妹。”
庄希颜震惊，失声道：“你说谁？”
恶鬼不敢看她，“你的妹妹，庄秀颜。”
庄希颜踉跄的后退几步，喃喃自语，“怎么可能？”
庄秀颜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比她小整整六岁，今年也才刚及笄。她因容貌有损而性格寡言沉闷，妹妹则截然相反，聪明漂亮，古灵精怪，尤其得祖母偏爱。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庄希颜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也会被至亲算计背叛至此。
恶鬼看她这样也很是自责心疼，“因为她嫉妒你。”
“嫉妒？”
庄希颜像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从小到大她备受关注，我才是那个丑小鸭，有什么值得她嫉妒的？”
恶鬼轻叹一声，“正因有了你的对比，才衬得她完美无瑕，所有人都更喜欢她。除了一个人，那就是你娘。”
庄希颜怔住。
恶鬼继续说：“你仔细回想一下，你娘是不是更疼你？”
庄希颜点点头。
“我生来脸上有红斑，很少出门，连我父亲有时候见了我都唉声叹息，祖母更是觉得我不详，一度想将我送走。我娘说什么也不肯，拼死护着我。那几年里，她和父亲有些疏远，甚至连中馈都交给了二叔母，只专心照顾我。直到后来生了秀颜…”
她眼泪落下来，“我娘怀孕的时候，受了很多白眼，都觉得她会再生一个怪物出来，祖母甚至放了话，如果再生个丑八怪，就溺死。”
姜书渺小眉头皱得紧紧的，但没打断。
庄希颜稍稍平复了情绪，才又道：“妹妹出生后，却是玉雪可爱，祖母和父亲都很高兴，认为这是吉兆。有了妹妹的对比，我就更显得异类。祖母讨厌我，晨昏定省都不愿意见到我。我娘心疼我，便将更多的精力用在我身上。”
“这就对了。”
恶鬼说：“有的人生来万人瞩目，便受不得一丁点冷待。你妹妹是你父亲和你祖母的掌上明珠，她明明处处比你强，却得不到母亲的偏爱。小时候还好，因为她得到的永远比你多。可随着你容貌恢复，家里人对你的态度就变了。尤其是你的祖母，她发现你的优秀其实不亚于你妹妹，只是从前一叶障目，叫你珍珠蒙尘。”
庄希颜没接话。
自从姜书渺给她治好了脸，祖母对她的态度确实大相径庭。
她因多年沉郁自卑养出来的沉静温顺，变成了优点。
母亲亲自教她的琴棋书画，也成了闺秀典范。
她突然从一个小可怜变成了万人瞩目的明珠，心情自是雀跃激动的。
“希嫱觉得我夺走了父亲和祖母对她的宠爱，所以憎恨我？”
“是的，但这不是全部。”
姜书渺已经松开了恶鬼，他飘在空中，看着庄希颜，“你娘为了治好你，每年花三万两施粥行善。三万两，她觉得那本该是她的嫁妆。要不是每年多出这么大一笔花销，她的首饰和衣裳会更精美。”
庄希颜兀的一笑，满是讽刺。
妹妹从小锦衣玉食，什么都是最好的。
庄家虽比不上顶头那几个大家族，却也是家底丰厚，又岂会因这三万两而短了其他人的吃穿用度？
庄秀颜不过是被娇宠惯了，眼看着自己这个被她踩在脚底下的人突然翻了身，心中不平罢了。
“其实单是这个，还不至于让她仇恨你至此。”
恶鬼说到这里，表情有些许古怪，“她最恨的，是你觅得了一桩好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