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前，一行人抵达了申洲。
在驿馆下了榻，驿丞给准备了一桌丰富的年夜饭。
温之玄这一路目睹了姜书渺惊人的饭量，起初还忍不住问了句。
“你该不是饕餮转世吧？”
姜书渺当时嘴里包着红烧肉，手上还拿着鸡爪，含含糊糊道：“你介过这么阔爱的饕餮吗？”
温之玄：“…”
行吧，小姑娘确实长得漂亮又可爱。
自那以后，每到一处下榻之地，他都会吩咐驿丞多准备些吃的，按照二十个成年人的量。
姜书渺走的时候，特意带走了一大截妖骨。
除了芙蕖和浅鲤，其他几人都跟着沾了口福。
温之玄也明白了浅鲤的身份，还特意同姜书渺说过：“她们俩一踏入仙界，很快就会被发现。”
“没事。”
姜书渺不在意，“神仙还收妖兽当坐骑，她们俩现在是我的侍女，没人敢轻视。”
把她们带在身边，主要是担心脱离了自己的保护，万一碰到道士什么的就麻烦了。
温之玄看出她对两只小妖的维护，自然也没话说。
姜书渺身份特殊，原本地方官是要来拜见的，但她此次又不是代天子巡视，便没让驿丞声张。不过过年，她还是在申洲多待了几天。
听说本地有舞狮。
大年初一，姜书渺就带着沈叙白和温易成出去看热闹。
温之玄担心几个孩子乱跑，也跟着去了。
锣鼓声连绵不断，台下人潮汹涌，根本挤不进去。
于是三个大人分别把三小只抱起来，温之玄直接让儿子坐在自己脖子上，看得更远。
台上黑白两只狮子出来了，一会儿跳跃，一会儿转动，一会儿站立，然后开始了钻火圈表演。
姜书渺一开始还看得津津有味，慢慢的变了脸色。
温之玄也皱了眉头。
【你察觉到了什么？】
【妖。】
姜书渺神识一扫，目标已锁定。
【后面出来的那只穿铠甲的狮子，其中一个人被妖夺了舍。】
温之玄脸色凝重起来。
【看出是什么妖了吗？】
【猫妖…咦，是个鬼修。】
姜书渺微诧。
温之玄一怔之后明白过来。
【死后修成的精怪？】
【嗯，先看看，这里人太多，不能吓到百姓。】
毕竟大过年的。
温之玄则想起另一个问题吗，【鬼有阴气，夺舍凡人，会损其寿元…】
【那个人已经死了。】
死人被夺舍，俗称借尸还魂。
温之玄：“…”
好吧，再看看。
等那个舞狮下了台，姜书渺拍拍抱着她的芙蕖，“芙蕖姐姐，放我下来。”
温之玄原本也想跟过去看看，但身边有两个小孩儿，也实在不放心。
反正捉妖这种事，姜书渺更擅长。
他便不管了。
两小只看着离开的姜书渺，满眼好奇。
“爹爹，姨姨不跟我们一起玩儿了吗？”
温之玄摸摸儿子的头，“她有事要办，很快就会回来。”
两小只乖乖的哦了声。
姜书渺一路跟着那人去了首饰铺子和成衣店，出来的时候带着个包裹，脸上都是喜色。最后来到一处破旧的宅子，看起来许久没人住了。
芙蕖低声说：“郡主，这里好像发生过火灾。”
姜书渺自然也看出来了。
被猫妖夺舍的青年看着不过二十来岁，生得眉清目秀，他推开不怎么结实的门，轻声喊：“晚晚。”
里头响起一个轻柔的女声。
“乔郎。”
窗纸上映出两个影子，依偎在一起，很是亲昵，看来是一对有情人。
姜书渺让两个侍女在外等着，自己隐身跟进去。
青年和心上人低语几句，把随身携带的包裹打开，“晚晚，你看，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凤冠霞帔，咱们可以成亲了。”
姜书渺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人妖结合，你是想害死她吗？”
青年蓦然变色，目光凌厉，“谁？”
他一转身，看见了显出身形的姜书渺，目光愕然。
“你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女子已经吓得钻进他怀里，瑟瑟发抖，似乎很怕见外人。
青年一边温柔的拍她的肩安抚她，一边警惕的盯着姜书渺。
他看不出这孩子的实力。
姜书渺隔空点晕了他怀中女子，淡淡道：“你自己出来吧。”
青年瞳孔一缩。
“晚晚。”
“她没事。”
姜书渺道：“我想，你大概不希望她知道你的真实面目。”
青年小心翼翼的将女子放在床上，看姜书渺的眼神十分不善。
“你到底是谁？”
能一路跟着他，他却没发现，显然对方修为在自己之上。
姜书渺没回答，而是道：“你在骗她，她喜欢的是你这具身体的主人。”
青年面色再次一变，下意识就要动手。却在一瞬间发现自己灵力被封住了，自己整个人都无法动弹。
“你…”
他目光里满是惊骇。
姜书渺指尖金光没入他眉心，将他的神魂拉了出来。
却是个非常俊秀的少年。
而没了生魂的那副青年躯壳却在瞬间白骨化，可见已经死去多时。
少年下意识伸出手：“不要—”
姜书渺盯着他看了会儿，“你要是不说，我就去问那个姐姐了哟。”
少年听着她稚嫩的嗓音，却只觉刻骨发寒。
他不说话。
姜书渺便没有再强求，机会嘛，一次就够了。
眼见着她向床那边走过去，少年忙道：“别，我说，我都说。”
姜书渺手指一勾，把梳妆台那边的凳子勾了过来。
她坐下，道：“说吧。”
少年站起来，先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女子，“她叫林听晚，父亲是个员外郎。”
又看了看那具白骨，眼神复杂，“他叫乔樾，原本是个乐师，自然配不上林府的姑娘。而晚晚已经有了婚约，两人便打算私奔。刚出门，就被抓了回来。林员外当着晚晚的面，将乔樾活活打死。”
姜书渺皱起了小眉头。
大家闺秀没爱上书生，爱上了画师。
好吧。
话本子倒也不全是臆想。
“这宅子是林府？”
少年点头，“晚晚受了刺激，精神失常。原本的婚约也不作数了，家里觉得有失门楣，便打算将她勒死。”
姜书渺大概明白了。
“你救了她？”
“嗯。”
少年看向林听晚的眼神满是情谊，“我附身在乔樾身上，原本是要带她走的，却被她的丫鬟撞见了，以为见了鬼，惊慌失措的跑了出去。我本想打晕她，谁知她撞破了后脑勺，当场毙命。我心知自己手上沾了血，无法再修正道。便索性放了一把火，烧了林府。”
姜书渺：“…”
少年面色冷硬，“他们害死乔樾，害了晚晚，都该死。”
姜书渺听出点猫腻，“你和乔樾什么关系？”
少年沉默半晌，道：“他是我的主人。”
姜书渺明白了，“我看你至少也有五六百年修为，乔樾是凡人，所以他是你主子的转世。”
“是。”
少年也没隐瞒，“那时候他是大家族的少爷，我是他的宠物猫。夫人说他玩物丧志，将我摔死了。后来家族获罪，他死在流放途中。我则机缘巧合的躲过了鬼差，做了鬼修。好不容易化形，原是想来报恩，却晚了一步。”
“所以你来林府，是报仇的？”
“没错。”
少年双眼含恨，“乔樾出身是不高，但他本性正直良善，可他只是爱上一个人，为什么就非得死？甚至连家中瞎眼的老母和不到五岁的妹妹，都没逃过林家的毒手。林家作恶多端，鱼肉乡里，贪污受贿，可惜山高皇帝远，朝廷不管，任由他为祸一方。”
“我杀了他们，也算是替天行道。”
姜书渺叹息，“可你是鬼修，伤人性命，若是遇见道士，便是将你收了，也是替天行道。”
少年冷笑。
“天道？天道无情，何以正道？妖受歧视，可若我不出手，乔樾和他母亲妹妹都只能枉死。谁会为了个低贱的画师喊冤？没有。既然如此，那我就送他们一并去见阎王。”
按理说，鬼修归地府管。
但这猫妖杀了这么多人，酆都却放任不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六年前。”
六年前，温之玄都还没有穿越呢。
姜书渺再次看了眼昏迷的林听晚，“我刚才看她的样子，好像并没有痊愈。”
少年眼神暗了暗。
“她亲眼目睹过乔樾的死，心结已生，甚至慢慢的忘了许多事。我只有顶着乔樾的脸，她才能暂时恢复正常。但她的记忆困在那场大火，走不出这所宅子。”
有点像地缚灵。
可偏偏，林听晚是活人。
姜书渺盯着他，“但其实，你有办法治愈她，可你不愿意。”
少年一僵。
乔樾死后，他潜入林家，变成乔樾的模样，原本是想吓一吓林听晚。
私情是两个人的事，凭什么只死了一个乔樾？而林听晚却能活得好好的，还想继续嫁人。
休想！
他化成乔樾的模样，想吓一吓这帮刽子手。
却没想到，看见林听晚上吊殉情。
原来乔樾的真心并未错付。
于是他救下林听晚，烧死了林家所有人。
林听晚醒来后看见他，又惊又喜，自此只记得他一人。
猫妖不懂人类的感情，却在林听晚扑向他的那一刻，生了贪恋。
但他是鬼修，在人间行走，需要一个正当的户籍。且变幻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便夺了乔樾的舍。
他本来想带林听晚离开申洲，可林听晚走不出这宅子。一出去，她就头疼欲裂，昏迷不醒。
没办法，他们只能住在这里。
白天他出去找活干，挣钱养她。
就这么过了六年。
没想到，今天碰见了姜书渺。
“这宅子烧毁了，地皮就该被官府收回去，怎么没有推了重建？”
少年答不上来。
官府自然来过人，但都被他扮鬼吓走了。
而且这宅子死过太多人，阴森森的，都觉得不吉祥，久而久之，就没人再靠近了。
就连左邻右舍，都跟着纷纷搬家。
姜书渺看见了他眼底的闪躲和心虚，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
“你说你来报恩，报恩的方式就是抢了恩人的心上人？”
少年顿时羞愧不已。
姜书渺不懂人间情欲为何令神仙妖魔如此痴迷，现在连鬼都留恋情爱不可自拔。
“你寄身在死者身上，虽能掩盖妖气，却会被他身上的阴煞之气所冲，修为再难寸进。”
少年道：“我知道。”
姜书渺歪了歪头，仍旧不解。
“但你会害了她。”
少年一震。
姜书渺说：“她走不出这栋宅子，是因为这地方怨气太甚，将她牢牢困住。乔樾死后应该回来过，且接触过她，所以她身上有乔樾死后的阴气，哪怕你顶着乔樾的皮囊，和她成了亲，也永远不能同她亲近。”
少年手指卷曲，目光从震惊到痛苦，一瞬间，他整个人仿佛都碎了。
“强求来的，终究不能长久。”
姜书渺想到沈清禾与温之玄，不由轻叹。
乔樾和林听晚先是被父母拆散，一死一伤。猫妖报恩是为善，但嫉恶如仇犯了杀孽，造下了因。又因生贪恋，夺舍逝者躯壳与人相恋相伴，害得林听晚久病不愈。
这是恶。
少年满脸痛苦。
“我、我只是想好好照顾她，我没想害她，我…”
喜欢她。
最后三个字，他没能说出口。
他心底清楚，这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林听晚爱的是乔樾，不是披着乔樾皮囊的猫妖。
他害怕她清醒过来，害怕自己被拆穿，害怕失去她。他甚至想过，不要这数百年的修行，永远困在乔樾的躯壳里。这样，他就能和她长相厮守。
姜书渺眼里有可惜，“你以魂体都能化形，可见是有仙缘的。若未造杀孽，继续潜心修行，将来或许能修成鬼仙，入冥界司职。”
少年不说话。
姜书渺就知道他没听进去，或者说根本没放心上，便又道：“她身上属于乔樾的阴气已经消散，可乔樾死后尸骨被挖，又被你夺舍，怨气皆因你附在了她身上，以至她神魂不稳，才会疯癫混沌。想要彻底祛除怨气，你必须亲手将乔樾的尸骨掩埋。”
这样一来，他六年的谎言，便再也编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