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南塔挟着薛银序,马不停蹄来到了云蓬西郡。
云蓬西郡位于训国西南边陲,路途遥远,乘寄派就深藏于郡内的五百里丛渊之中。丛渊地势低洼,四面皆为崇山峻岭,云雾缭绕,山体的边缘处像是用刀削得笔直的断崖峭壁,形成明显的边界,故而称为丛渊。
丛渊之中草木繁茂,毒沼暗泽遍布,瘴气弥漫,蛇虫鼠蚁横行,百丈之内尽是人兽骸骨。植被奇异,难以觅得完整路径,自古以来,此处便是武林之僻壤,鲜有人问津。
贾南塔对这里很熟悉,但她依然要靠极强的记性和提前做下的标记才能找到乘寄派宗门之地黑石城。
薛银序的身体本就虚弱,自从离开玄柱宫,她时常会感到有股异样的寒气躲在体内,每到夜间便会偶尔发作,经过长途跋涉,她又被瘴气侵染,还没找到黑石城就病倒了,若不是贾南塔相逼,她是断然不会再向前走一步。
在黑石城门前,她大汗淋漓,扶着石柱呕吐了起来,将腹中那团苦水吐了个干干净净,感觉是稍稍好受了些,但很快又开始腹痛。
黑石城很小,除了偶尔几个打杂弟子露面外,人并不多,而且大多数都是年迈的老人,他们身材不高,面容和善,看见贾南塔带着一个外人也没多问,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贾南塔四处看了看,找不到谢琅琛,又向几个看守打探,无人知道他的行踪,只好带着薛银序走到了一处地牢。
地牢里的房间很多,又有些潮湿,四周布满了蛛网,偶有几只肥硕的黑鼠在墙角里探着脑袋四处张望,薛银序没有心思在乎这些,她依然难受的紧,只想找个干净的地方躺下来缓一缓。
这里的每间牢房虽然都是空的,但看起来似乎都关过一些人,可这些人从来没有活着走出去过,就在这里彻底消失,被做成了各种祭品,于是那些奇怪的刑具上挂满了五花八门的肉体,而且都是人体的一部分。
牢房很深,走到尽头有道楼梯向下,下面还有一层,但这一层泛出些亮光,看起来也干净些,但方一进入,就传来一阵阵呻吟声。
贾南塔感到很奇怪,她印象之中这里并没有人被关在里面,她寻着声音慢慢靠近,声音也渐渐清晰明了,在一处牢房内,那团草垫子上有一对儿男女在忘我地做着云雨之事,两个人身上被扒得干干净净,一丝不挂,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两个人已经来到了他们身后。
薛银序顿时羞红了脸,连忙扭过头,她虽然早已不是懵懂少女,亦非处子之身,但对于此道还是羞涩无比。
过了一会儿,那女孩意识到有人出现,大叫一声抓起草垫盖在身上,指着贾南塔语无伦次地大喊大叫,说不出一句顺口的话,那男的背朝着贾南塔,被女孩的反应吓了一跳,突然的停止他还余烬未消,不耐烦的叫着:“是谁打扰小爷的好事。”
等他回过头看见是贾南塔,心头猛然一惊,不知所措。
贾南塔也惊呆了,她没想到这个男子竟然是谢琅琛,是她一心想托付终身的人。她以为看错了,盯着他的脸确认良久,眼睛里逐渐流出了眼泪,而且还是带血的血泪。
贾南塔身体立即软了下来,他蹲在地上,哀声道:“谢哥,你怎能如此!”
她顿时啜泣起来。
谢琅琛急急忙忙穿好裤子,想要拉贾南塔起来:“塔儿你听我说,当初你父亲要你嫁给那狗皇帝,他手眼通天,无论是谁也拗不过他的手腕,我以为就要失去你了,
薛银序看到那女孩抱着衣服,想趁着二人纠缠的机会逃出牢房,但被贾南塔用眼神逼了回去。
才没多久,贾南塔已判若两人。
她哀声道:“当初我跟你讲过,除了谢哥我是不会嫁给任何人的,所以才带你来到乘寄派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这里旁人是无法找到这里来的,但是我才出去没多久,你就跟乘寄派里的骚蹄子混在一起,行这些肮脏之事。”
“就这一次,塔儿妹妹,你原谅我好不好。”谢琅琛就像一只丧家之犬央求她。
贾南塔眼神忽变:“我贾南塔是不会原谅你的,你知道我们火融一族跟你们不一样,女人只认一个男子,直到死为止,是断然不可能离开他的,若是这个男子有了异心,你知道是什么下场......”
谢琅琛大惊失色:“不,塔儿妹妹,我错了,饶了我好不好,这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
“杀了你?可我也不忍心杀了你......”
“那就好,塔儿妹妹,那就好......”谢琅琛如释重负,假惺惺地帮贾南塔擦干了眼泪。
贾南塔突然用手掐住谢琅琛的手腕,趁此机会点住了他的穴道,柔声在他耳边说道:“我虽然不忍心杀你,但......你难道就不想做点什么来赎罪吗?我现在正缺少炼尸的材料,谢哥,就麻烦你帮帮我好不好!”
谢琅琛满眼现出惊恐之色,但他穴道被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心里干着急,但贾南塔不想再给他一丝油嘴滑舌的机会,她回头对薛银序咬牙切齿:“还有你,你也跑不了。姑且谅你几日,等我将谢哥做成大毒尸,我的炼尸之术也就大成,他就会乖乖的听我的话,然后就轮到你。”
贾南塔用铁链像拴着一条狗似的拉着谢琅琛走出了牢房,并关上了门。
而那个乘寄派女弟子自知也逃不过贾南塔的手掌,于是咬舌自尽。薛银序摸了摸她的脉搏,已经毫无跳动的迹象。
她叹了一声:“愿你九泉之下找个好郎君。”便将尸体用草垫盖好,自己抱着一团干净的草垫找了个角落蜷曲着身体,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她醒来后感觉异常口渴,甚至又冷又饿,可这处牢房与上面的相比太过于干净了,一尘不染,没有虫子,找不到任何可以吃的,就算有一两只肥鼠,虽然她下不去口,就算瞪眼干看着解解馋也是好的。
牢房的一个角落上面嘀哒哒的往下面渗水,她捡起桌子上的一个破碗放在渗水处接了一日,也不管干不干净,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喝了水才稍稍缓过些气来。
如此一连过了三日,也不见贾南塔来找她,似乎她把这件事给忘了。
薛银序觉得过不了多久,她就可以下黄泉找她心爱的卫郎了。
她趁着还有些尚存的意识,自言自语念叨着:“卫缺啊卫缺!你本叫做卫沧寒,钧城县中一个不起眼的县尉,虽说官职不大,但是个正经,可你却整日在街头呼朋唤友,游闲瞎混。你学过拳脚,也读过一些书,你的曾祖曾经做过卫王,就算他被贬为庶人,那你父亲也应该能够把你送进堪草书院读书的吧,要不然我们早就认识了,也许你就不会去裕京,也就不会认识贺泉师父,你也不会去送他去大业,他的死也就跟你八竿子打不着,你也不会去铅国,我们就能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
她趁着脑子里还尚存一丝清明,嘴里喃喃自语念叨着:“卫缺啊卫缺!你原本叫做卫沧寒,本是钧城县中一名不起眼的县尉,官职虽小,却也是个正经差事。你虽学过拳脚,也读过些许书籍,然而,你终日在街头呼朋唤友,游手好闲。你曾祖曾贵为卫王,即便被贬为庶人,你父亲也理应送你入堪草书院读书。若非如此,我们或许早已相识,你亦不会前往裕京,更不会结识你的师父贺泉,亦不会送他去大业履职,他的死便与你毫无干系,从而你就不会前往铅国,我们便可相安无事,共度一生。可是堪草书院离钧城这么近,偏偏你就被父亲送去了裕京,偏偏让你给撞见那两个刺客行凶,老天爷啊!你偏偏不想让他好,让他着了奸人的道,卫郎偏偏是个偏执的人,非要一血恩仇,而在红莲大会,戏乐天偏偏选中了我,把我送在你身边,从此我再也不想离开你,我的心只想属于你!”
“原来还有这等事,姑娘,你再给我讲讲,我爱听。”
一个沧桑的老妪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薛银序一怔,四处看了看并无二人在此牢房内。
“是谁?”她轻声问了句,但是没有回应,她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而那个声音随后又出现了:“姑娘别怕,我跟你一样,也是被关进了这下面的牢房内,看起来我离你并不远,你方才的呢喃,正巧被我听见。”
薛银序缓了缓神,找到声音是从方才自己躺下的墙根处传来,“前辈,是谁把你关在这里的。”
“那还有谁,当今天下武功数一数二,那个号称驱邪圣使的贾驱邪。我呸!姑娘你是被她女儿捉进来的吧。”
“是的前辈。说起来这个贾驱邪真是可恶,她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放过,硬生生被关在浮光塔之下数十年,那前辈是怎么惹到了他?”
“哼!他想让十六大派都听他号令,自然我们乘寄派也不会放过,我武功虽然大成,江湖上号称丛渊迷花,可还是敌不过他的手段。”
“原来前辈竟然是丛渊迷花沈灵运,江湖上一直以为您早已过世,没想到您还活着!”薛银序早在故教寺的时候就听说过沈灵运的大名。
“我虽然活着,但还不如死了好,多少年如一日被关在这小小的牢房之内,我的心早就死了,直到你来了这里,你方才说的话都被我听了进去,煽动起我的好奇心,小丫头,你叫什么?”
“晚辈姓薛,名银序,河衍微州人。”
“竟如此凑巧,我的家乡亦在河衍郡,就是与微州毗邻的济城县。如此,我们或可算作同乡。然而你既姓薛,莫非与微州衍阳公的大宅有所关联?”
“正是,衍阳公薛衡是我的大伯。”
“原来如此,可你既然是王公士族,为何被卷入这江湖之中来了?”
“起因是一场红莲大会......”
薛银序将这两年所发生的事情断断续续一五一十娓娓道来,沈灵运在墙那头听得如痴如醉。
直到薛银序讲完,沈灵运突然没了声音。
薛银序没有等到她有任何回应,便躺在草垫上继续睡去,她觉得以她的身体状况恐怕不会再醒过来。
睡梦中感到一阵阵敲打砖墙的声音,于是乎睁开眼睛,确认那声音是从沈灵运那边传过来的,她有气无力嘶哑的嗓音喊道:“......前辈。”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但你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想必是中了毒?”
“我也不太清楚,我感到快要死了,我的喉咙像是着了火一般,身体忽冷忽热,睡觉时也偶尔打冷颤......”
“根据你以往去过玄柱宫的经历,孩子......你这是中了寒毒。”
“寒毒?”薛银序疑惑不解,只听沈灵运又道:“普通人若是没有真气护体,必然会被玄柱宫上的寒气所侵扰,故而只有修炼了一身强硬内功的武者才敢去攀登寒宫,况且你在那里居住了不少时月,只怕这寒毒早已侵入骨髓,加上你进了丛渊,里面的瘴气和毒物免不了让你受罪,于是你的身体不堪一击是在所难免。”
沈灵运的声音又问道:“姑娘你知道你时常哪里疼痛吗,具体是在哪个穴位。”
“我不知道,几乎身体中的每个部分都不太舒服。”
“你尝试将真气沉入丹田,自阳关上行中枢,引向双肩;自任脉,真气由曲骨行至檀中,往返七海之间,看看哪个地方酸痛......”
“前辈我做不到,打小我就没练过内功,也没有练武的天赋,甚至经脉在何处都不大清楚,更别说找准穴位了。“
“原来你真是一点武功都不会,这可就难办了。”
薛银序一时语塞,她跋山涉水历经艰辛到达玄柱宫,就是为了向北圣讨教武艺,怎奈彼时惊觉有孕在身,遂转了念头,一门心思只想将孩儿平安诞下。待得孩儿降生后,又忙于操持碎盟诸事,不仅精力不济,且身体亦每况愈下,年龄渐长亦已过习武之最佳年华,亦有北圣建言,遂绝了练武之念。
“盟主!盟主!”薛银序隐约听见有人不断在呼唤自己。
她耳朵一竖,发现声音自牢门之外传来,她连忙走到牢门处,轻轻拍了拍门,
“盟主是你吗?”是个清秀女子的声音。
“你是谁?”薛银序小心问。
“是我,我是秦月心,盟主你还记得我吗,我和丁师姐救你来了,师姐们在外面拖住了贾南塔,我趁着间隙溜走找到了这处地牢,果然在这里,盟主你放心,我这就想办法救你出去。”
秦月心说完焦急跑了出去,薛银序大喜,感叹自己命不该绝,她跑回墙根,对沈灵运说道:“前辈,我们有救了!”
“恭喜你姑娘,你自己走吧,愿你和你的孩子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前辈是何意,我当然会把你一同救出去?”
薛银序侧耳倾听,始终未听见沈灵运回答,过了好久她才说道:“可是我并不想出去,我不愿你们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只怕会吓到你们。”
“前辈!”
“莫要再劝,我注意已定,你也莫要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就当作我已经死了吧。“
“前辈,这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可我总是要救你出来啊,难道前辈愿意一直住在这间牢房?”
沈灵运被薛银序的话说的有些心动,只好说道:“那么姑娘这样好了,如果你愿意,只要将牢房铁门的锁打开即可,我自会出去,只是这面还是不要见为好。”
“好吧,就依前辈的意思。”薛银序只好答应她的要求。
沈灵运缓了口气,沉声道:“我们乘寄派先祖虞梦着有毒经《丛典》一本,里面记载了各种用毒排毒之法以及乘寄派的上乘武学。你我有缘,我也不愿意你被寒毒致死,你若有慧根,就将这乘寄派不传宝典学了去,不过我只背一遍,至于你记不记得住就看天意了。”
“前辈且慢......”
薛银序的话刚出口就被沈灵运打断,“九州飘渺,万物皆蛊,男女各异,利弊相辅,乘寄毒经,天下第一......”
沈灵运一口一口念下去,并且毫无停顿之意,薛银序自认为自己的记性没有那么出色,但还是努力将这些字记在脑海里。
万毒万蛊亦难毒过人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望乘寄后辈,不求济世苍生,勿要妄自菲薄,以保全性命为先,切勿以此法伤天害理,诸如叛徒石蓝悠,望众人引以此戒,南北朝大揭二年,虞梦作于黑石。”两盏茶的功夫,沈灵运已将全本《丛典》背完,薛银序脑子里一团浆糊,不知道记得有多少,忘了有多少。
沈灵运于是闭口不言,直到秦月心重新返回地牢打开了薛银序的牢房。
薛银序按照沈灵运的意愿,支开秦月心让她先走,打开了旁边牢门的锁,对沈灵运说道:“沈前辈,门我已经打开了,既然前辈不肯以面示人,我也不强求,银序就此拜别,若有缘,鹿星泽堪草书院一叙。”
沈灵运没有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