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白见方孝孺态度松动,也是立即趁热打铁:
“方先生,八股文确实是真正的科举利器。这种文体看似束缚,实则最能检验一个人的才思与学识。”
方孝孺若有所思地点头:“确实。作为议论文体,这样来写,简单高效。”
“正是!”陆知白拍案道,“应试作文,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陆知白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目光灼灼地看向方孝孺:
“方先生,你我皆知科举的本质是什么——它首先是一场考试。”
方孝孺微微蹙眉:“侯爷此言……何意?”
“考试与治学,根本就是两回事。”陆知白放下茶盏,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击,
“做学问讲究厚积薄发,需要十年寒窗的沉淀。但考试呢?”
面对这有些一根筋的学者,陆知白语重心长起来:
“考试,就是要在短短几篇文章之内,把自己的才学,展现得淋漓尽致。为此,必须得用些手段!”
方孝孺若有所思地捋着胡须:“侯爷是说……”
“我是说,科举本质上是一种‘特殊状态’。”
陆知白站起身来,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就像战场上的将军,平时可以百般谋划,但真到两军对垒时,必须当机立断!”
他忽然转身,直视方孝孺的眼睛:
“方兄可曾见过那些满腹经纶,却屡试不第的老儒?他们不是学问不够,而是不懂‘考试之道’啊。科举,需要结构化的应试技巧。”
“确实如此。”方孝孺轻轻点头,眉心却皱了起来:“但这样教导学子,会不会……”
“会不会太过功利?”陆知白笑着接过话头,“方先生,您想想,若是连科举这道门槛都跨不过去,再好的学问,也只能埋没于在乡野之间,岂不可惜。”
方孝孺执卷的手顿了顿,说:
“乡野治学,又有何不可?着书立说,藏诸后世,何尝不是一种传承?”
陆知白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方先生此言差矣。着书立说固然清高,但学问若无传人,不能应用,终究会蒙尘。”
他叹了口气,说:“冒犯一句,方氏一族自唐末南迁,族中先贤着书七十二卷,如今可有一册流传?”
“……”方孝孺怔愣片刻,才分辩道:“也是有的。”
陆知白踱至窗前,叹道:“子曾经曰过: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君子最担忧的是自己离世后,名声不能与自己的德行相匹配,无法被后人称颂和铭记?。?
文人就是这个心思,大部分人都不能免俗。
方孝孺眉头微皱,沉默不言了。
陆知白劝说道:“难道方先生甘心让自己的学问,像那深山兰花,空谷幽香却无人得见?”
“孤芳自赏,固然是一种美;但若能让这幽兰移栽庙堂,广布清芬,岂不是更能泽被苍生?”
“学问再好,终究是要去做事的。就像您注释的《春秋》,若无人践行其中大义,与废纸何异?”
方孝孺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他当然知道陆知白所言有其道理,但内心也有自己的坚守。
可如果,真的把乡野着书作为第一选择,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皇宫之中?
方孝孺睁眼笑道:“侯爷真是辩才无碍,竟使我有些哑口无言。”
陆知白笑着说:“非也,方先生爱护我的颜面,不愿意极力反驳罢了。”
一阵静默之后。
陆知白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这几天来,倒也有好些个应天的寒门学子通过挑选,进入我科学院‘科举班’中。”
“其中有个叫周槐的,为了省灯油钱,每日在秦淮河畔,借着画舫酒肆的灯光,在灯红酒绿里读书。”
方孝孺微微转头来看着他。
陆知白摇头叹道:
“可惜,他父亲早逝,全靠母亲给人做零工拉扯大。前几年母亲生了病,全靠他抄书度日。”
“长年累月的下来,功名没有考着,眼睛倒是近视了。年过三十,还没说着媳妇,以前的相好早嫁人了。”
“表面上,人人敬他,奉承他。背后里,人人笑他不如狗。”
他的话音落下,房间里一片寂静。
这样的事太现实了。
又太熟悉。
方孝孺唯有一声轻叹。
陆知白走近他两步,认真地问道:
“方先生,这样的寒门学子,为科举蹉跎了半生,都快活不下去了。哪还有资格说什么治学、着书?!”
方孝孺亦是神色凝重,低叹道:
“我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每一次科举,都会有人落榜。”
陆知白点着头,轻声说:
“但有的人,家有良田千顷,回去了接着享福。
有的人,回去用麸皮充饥,下次考试的盘缠都凑不齐,上回借的还不知怎么还呢……”
他抬头望天,叹道:
“囊萤映雪……方先生,萤火之光,能照透朱门吗?能照亮寒家子黯淡的前程吗……”
方孝孺垂在身侧的手掌慢慢握成了拳,面上难掩激愤之色。
他沉声说:“侯爷,您的意思我全然明白!这八股之法……”
陆知白抬手说:
“圣贤理想中的世界是‘彼岸’,而贫寒学子所处的现实处境则是‘此岸’。
对儒生来说,中间横亘着的,便是科举这条湍急的河流。”
“文以载道,不错。但若无‘法’为舟楫,有再好的文章也只能在此岸边徘徊,永远渡不到彼岸……”
方孝孺接过话茬:“这些寒门学子,缺的就是八股这条渡船!”
陆知白颔首:“八股文就是这条船!是给那些买不起雕花画舫的寒士,一条最稳妥的渡船。我们,就是摆渡人。”
方孝孺虽然点头,眉心却蹙着,犹有不赞同之处。
陆知白劝说:“这天下,终究要靠读书人来治理。
也就是说,只有儒生先达到彼岸,才能够把更多的百姓都接引过来……”
“至于圣贤之道……”他指着那篇《民为贵》,“按八股格式写的,但字字句句都在阐发孟子本义。格式只是工具,关键在载的是什么道。”
方孝孺眼中渐渐浮现赞许之色,说:
“文以载道,法为舟楫。但使经义不堕,何妨借船渡江?”
陆知白舒了口气:“方先生,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对着方孝孺躬身,拱手道:“还请先生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