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老夫人和钟姨立时就站了起来。
她们的脸颊肌肉诡异地抽动几下,眼中是奇异的光彩,又转瞬变回从前那种温顺贤惠,如将一颗石子投入古井,很快井水就吞噬石子,又波澜不惊。
黎老夫人惊惶地要倒在地上,被钟姨扶住:“怎么会这样呢?老爷!”
随着她一声尖叫,屋外狂风席卷,雷声响动。
“轰隆!”
雷声过后,像是酣畅痛哭的大雨倾盆而下。
桌上自然还有黎家的族人,有个男人出口就是责问:“叔公本来就身体不好,叔婆和婶子,你们是怎么照顾叔公的!”
黎老夫人泪如雨下:“是我的错,快,秋华,我们快去看看老爷……”
钟姨向饭桌上的客人们致歉:“对不起各位,我们先去看看我公公,各位先坐着吧!”
黎家人齐齐站起身离开餐厅——不对。
黎驰光留了下来:“妈,奶奶,你们去照顾爷爷,我来招待客人。”
确实不能把客人都晾在这里。
钟姨点点头,扶着黎老夫人,与其他黎家人一起去黎老太爷的房间。
比起其他人窃窃私语或者眼神示意,在场继续吃饭的只有昙露和周瑄。
黎驰光举起酒杯:“各位,抱歉了,我自罚一杯,请各位不要在意。”
“黎少不用在意。”
其他人当然不会见怪。
周瑄抱着手臂,用黎驰光听不见的声音笑道:“他倒是很镇定,不像那群鬣狗。也对,前年黎老爷子就公证划分过家产了,他是黎氏集团正儿八经的继承人。”
昙露知道周瑄什么意思。
黎老爷子病危,大头在黎驰光手上,可手中未必没有最后的棺材本。
要是能哄一哄,说不定还能捡个漏。
糖醋排骨刚好快空盘了。
昙露夹走了最后一块。
刚好有软骨呢。
她喝了饮料清清口,又擦擦嘴,对周瑄说:“周瑄,我去下洗手间。”
“好。你快点回来啊。”
周瑄在昙露起来的时候还顺手扶了她一下,还目送她离开。
黎驰光把这个举动收入眼底,心底莫名起了一些烦躁,不禁又喝了一杯酒。
他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个表弟对昙露如此舔狗。
明明除了一张脸有几分像姐姐,还有点善良而已。
不过,真好啊。
他们不会忽视,谩骂彼此呢。
……
昙露出了餐厅,没有进入洗手间,而是经过洗手间,往一条长廊走去。
她经过花厅时停了下来。
花厅就能看到芍药花园。
芍药花园里早被佣人们披上了透明遮雨布,像是为极妍的少女们披上了一层白纱。
白纱被雨浸染,又像是少女们的眼泪留在了白纱之上。
“嗯?”
昙露看见在花丛中,摆放着一只香炉。
香炉接收雨水,涨起一口漂浮着烟烬的汪泉。
香炉附近,还有一只掰开的石榴。
——就像是在祭祀谁。
昙露灵光一现,忽而听见路过的佣人说:“老爷这回是真的受罪哦……我听他们讲,又是心律失常又是呕吐的,现在晕过去,好像又说什么中毒了。这是第几次了……老爷情况真是越来越糟,以前至少不会当着别人的面骂少爷啊。”
“这里不是有私人医生吗?咱们就打工的,还操心这个。”
“医生?唉,难喽,解毒剂刚好用完了。夫人已经打电话叫救护车了……”
佣人叹气:“就算是救护车来,咱们这里是保护区,也不可能很快到,老爷这回在劫难逃了。”
另一个佣人讽笑:“说不准是报应呢。”
“他不是害死了自己的亲孙女吗?”
又是一记响雷劈下夜空。
昙露像是猛然从梦中惊醒,愣在原地。
“咪呜……”
煤球不知何时到来,蹭蹭昙露的小腿。
昙露脸上浮现一种哀伤。
她抚过煤球的小脸,又慢慢坚定。
“是啊。”
“……得去阻止才行。”
她冲上前问佣人:“现在黎老先生情况怎么样?救护车在哪里?快说!”
两个佣人被昙露的气势所迫,连忙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现在下大雨,救护车没办法行驶进来,医院那边好像先派人送来解毒剂,就是……”
“有没有自行车?”
昙露问。
……
瓢泼雨幕中,穿着礼服的少女骑着自行车,在对于车辆来说太过狭窄的老巷中穿行,似一道人间的闪电。
雨水打湿了她,让她的头发蓬乱,妆容也变淡,整个人变得狼狈。
可是她的双眼紧紧盯着前方,灼亮得像是烛火。
她不断踩踏,往某个方向而去。
快一点,再快一点!
路过一个下坡地拐角,昙露急速拐弯,却因潮湿的石板打滑。
糟了!
她猛按刹车却即将滑倒时,自行车却似乎碰到了什么,稳稳停住。
昙露顾不得多想,再往目的地奔去。
很快,她看见了路口闪光的救护车。
“是要去黎家的医生吗!”
少女的呼唤得到对方肯定的回复。
……
周瑄困惑。
昙露怎么现在都没回来?
他想去找,可是……
昙露是去洗手间了哎。
他也不好去。
那再等一会吧。
可能是下雨的缘故,周瑄皱紧了眉头。
昙露好慢啊。
要多久啊?
很快,陈管家喜气洋洋地回来了:“少爷!老爷醒过来了!”
“多亏了昙露小姐!她把医院的解毒剂带来了,救了老爷一命!”
陈管家向愕然的周瑄感激道谢:“小周少,你是带来了一个福星啊!”
周瑄怔住:“什么?昙露怎么了?她去干什么了?她出什么事情了?”
陈管家带着急疯了的周瑄走,路上给他讲。
原来在一筹莫展之际,昙露用自行车载着一名带了解毒剂的医生回到黎家。
而死神还未给黎老爷子敲下丧钟,他顺利被救回来了。
“小周少您别急,昙小姐没有受伤。”
周瑄根本没理周管家,飞一般到了昙露在的地方。
黎老爷子的房间门口。
昙露身上还滴下雨水,就像刚从潮水中爬上来。
即使已经有人给了她一条毛巾,她还是被浇得浑身湿透,身体的热量被雨水带走,无意识在发抖。
“昙露,你怎么回事……怎么会搞成这样!为什么要去找医生!”
周瑄心疼得不得了,也顾不上是在黎老爷子门口了。
“要是摔伤了怎么办!要是你发烧了怎么办!”
昙露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对,心虚地低下头。
周瑄压下怒火,问一旁的钟姨:“钟姨,您那里有没有替换的衣服……”
他发现,钟姨看向昙露的目光一反往日温煦,更多的是冰冷。
甚至还有点仇视。
而昙露只是蹙眉望着她,并不畏惧她的眼神。
“钟姨?”
钟姨回过神,避开了两个小辈的目光:“陈管家,你去让厨房煮点姜汤,让昙小姐休息一下。”
“昙小姐,黎家招待不周,请你回房间吧。”
“你……不该去淋雨。”
昙露叹息:“您也不该,您承担不起。”
她在周瑄耳边耳语。
周瑄一时都没收住震惊的目光。
还是昙露去牵住他的手,周瑄才维持住平静。
他们背对钟姨走了。
而钟姨擦了擦干涩的眼眶。
随即,她像是揭下了面具,从胸腔中挤出几声笑,又捂住了嘴。
她望向幽暗长廊。
那边挂着那幅由她绘制的鬼子母神图。
……
昙露去洗了澡,换好衣服,吹干头发,走出客房,和守在房间外的周瑄说:“我好了。”
周瑄环绕手臂,见昙露又变得干干净净,才跟着她进门,又关上门:
“你太胡闹了,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要掺和就行了啊!”
“……”
周瑄叉腰,看着坐下来心虚飞眼神的昙露,又蹲下来,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你让我很担心啊。”
他的声音真挚而后怕。
“……对不起。”
昙露握住周瑄的手。
周瑄也反握住昙露的手,让少女的双手抵在自己的额头前:“下次不可以这样了。有什么事我上就行,你把我吓死了。”
他的话嗔怪而包容。
“嗯。”
“咚咚咚。”
有人在敲门。
周瑄和昙露分开,再去开门:“钟姨。”
钟姨端着一碗姜汤站在门口,神情复杂。
“我给昙小姐送点姜汤,暖暖身体。”
周瑄没动。
他观察着钟姨。
她看出了周瑄的忌惮,笑了:“我并没有那么丧心病狂,请让我进去吧。”
钟姨端着姜汤放在昙露手边的桌子上。
昙露问她:“这里面有钙剂和洋地黄吗?”
“……没有。”
钟姨坐了下来,“你不想喝也可以,昙露小姐。”
而昙露端起姜汤,温度正好。
她喝一口,被周瑄叫住:“昙露!”
“没事的,周瑄,只是姜汤。”
昙露用勺子拨动姜汤,“您不想再面临一次死亡了,不是吗?”
钟姨终于没法撑住,捂住了脸,身体颤抖。
她放下了手。
就像是放下了假面。
那名外界赞颂的,贤淑的,温柔的,可怜的守寡的黎夫人。
她露出了像是凶狠母兽的表情,咬牙切齿:
“……他害死了我的宝因,我唯一的孩子,他该死!”
唯一的……?
“妈妈?”
黎驰光蓦然出现在门口。
他显然听到了钟姨的话,手里的感冒药掉了下来。
“……”
“唯一的孩子……”
他充满希冀而绝望地开口:
“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