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筠醒来后,在师父处住了几日,觉得身子没问题了,便回了府。
原来她不在的这些时日,妥妥对外只说她突然想念师父了,去山里小住去了。
因此她从引元处回来,带回来不少瓶瓶罐罐、用途不详的药剂,以及山间冬季才有的野菜蔬果,倒是应上了妥妥为她撒的谎。
况且她平日里就是个率性而为、毫无章法的性子,此番重新现身,立刻便将众人心中的疑窦都打消了。
只是她此次回来,比离开前瘦了许多,倒是把两个姨娘吓坏了,一直追问她是不是在她师父处生了一场病,不然又怎么会憔悴这许多。
她随口应付过去,只说没什么大碍,不过是胃口不好而已。
她回来时,并未见到昙舒,问了问妥妥,妥妥也不知他跑哪去了,她便也不再放在心上。
“对了,最近可有……紫玉王府的消息?”她吹了吹茶盏上的热气,假作无意道。
原来,从她醒来后,一睁眼便已经在师父的小院里了。
她挨了好一顿臭骂,中间她因身子受寒,难受得直犯困,她师父便揪着她的耳朵帮她提神,骂得更厉害了。
她但凡敢提一个“段”字,她师父的反应就愈发强烈。
“你少提那个短命的小王八!问什么问,问就是死了!……怎么死的?你俩从河里爬出来,为师便把他重新踹回水里了,此刻他早已给河鱼塞牙缝去了。与其操心他,你还不如操心操心你自己!”
凤筠知道她师父说的都是气话,可她多少还是有点担心——
即便师父没把他踹水里,只是把他丢在原地而已,他怕是撑不过三个时辰就会活活冻死。
但她知道,这事最好还是别往她师父跟前提了。
所以她只好回京城后,找机会跟妥妥打听。
妥妥正忙着帮她将那些药瓶子往柜子里收,听到她的问话,有一瞬间的怔愣。
“紫玉王府?”妥妥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没什么消息。”
“婚丧嫁娶,一概没有?”
“没有。”
凤筠这才放下心来。
隔日,她去逍遥阁探望绿绮夫人和扶苏。
才一进门,她便看出绿绮夫人有些心神不宁。
“出什么事了?怎么没见到扶苏?”
以往听说她要来,扶苏次次都是在门口等着她的,这次却只剩两位模样漂亮的门子,还有绿绮了。
绿绮将她迎至楼上的雅间,这才迟疑着道:“前几日来了一些人,将扶苏带走了。”
“什么?”凤筠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可知道那些人的来历吗?”
她在绿绮那张温婉俏丽的脸上能看到几分忧虑,但同时还有几分令她费解的尴尬和为难。
扶苏被掳走了,她这个阁主在尴尬什么?为难什么?
就凭她这个反应,凤筠隐隐猜出事情或许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果然,绿绮忙拉住她的手,将她重新按坐在桌边。
“妹妹,你先别急啊。那些人不肯说明来处,只说扶苏曾帮过他们家主人,所以他们是为他来赎身的。说着,还当真掏出一匣子金子……”
凤筠更急了:“可是我早已给扶苏赎了身的,他们必定另有所图……”
“我当时也是这样回他们的,可谁成想,他们又说为答谢扶苏的恩情,他们的主人为他在南边的瑞金府地界置办了一处宅院,要请他去实地看看,小住一段时日,说着便果真掏出了一张地契,不由分说地将他带走了……”
瑞金?
这地方离京城尚有两百余里,并不算近,但在南边也算是个繁华的所在。
这些来路不明的人将扶苏掳去那里做什么?
“姐姐,你当真让他们将扶苏带走了?”
这事太不像绿绮的行事作风,凤筠压下心里的焦急,耐着性子问她后续。
绿绮将手中的骨扇收在掌心:“哪能啊!那些人一看便都是身手了得的,我着人一路跟着,想看看他们究竟想把扶苏怎么样,可结果……”她又露出了那种尴尬的神色,“万万没想到,他们竟当真在瑞金府为扶苏置办了一座敞亮的宅子,硬是逼着他搬去住了。后来扶苏给我带了信,说他一切都好,只是暂时回不了京。那些人对他没有任何约束,甚至给了他好多银子,只是不准他回京。”
这番话听得凤筠愈发疑惑。
起初她以为那些人是宫里派来的,为的是将扶苏杀人灭口,好让她安安生生地做好入宫为妃的准备。
可显然,皇上的人是绝不会这么心慈手软的。
见她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绿绮适时补充道:“那什么……妹妹,我看那些人不像是江湖上的练家子,倒像是……倒像是官家的士兵扮的。而且我还听到他们说漏了嘴,提了一声’王爷‘……”
王爷?
凤筠越听越懵。
总不会是段少允吧?
从时间上算,他若是没在那河边冻死,而是顺利获救回京的话,倒是跟扶苏被掳走的时间合得上。
不是……究竟是他疯了,还是绿绮弄错了……
他一回来便敢动她的人,谁准他如此自作主张的?
凤筠都还没回过味来呢,之前那个门子便走了进来,附在绿绮耳边嘀咕了几句,
俩人说着说着,竟同时向凤筠看了过来。
凤筠愈发不解。
待那门子离开,绿绮忙走到窗边向下面的街上看。她只看了一眼,便将黑骨扇重新打开,一脸讶异地掩住了嘴巴。
凤筠跟上几步,也循着她的视线看去。
只见楼下华灯初上,人影攒动,热闹非凡。
在繁华的街道上,几队府兵站得整整齐齐地围在逍遥阁门口,顺便堵住了大半的路面。
正当中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段少允。
他今日头戴金冠,冠下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身着一袭华丽的锦袍,那袍服质地柔软光滑,如瀑布般垂落,金丝银线交织其中,领口还镶着白色狐毛,又增添了几分尊贵。
甚至他腰间的束带都镶嵌着宝石美玉,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且夜色早已缓缓降临,依旧能让人一眼看出其上流转的珠光宝气。
平日里他总是穿得素得很,身边的随从侍卫也很少,从不像今晚如此招摇。
更何况上次凤筠见到他时,他除了一张脸还能看,身上破得跟乞丐也差不多了。
如今看来他不仅还活着,甚至还活得挺好的,跟个意气风发的孔雀似的。
凤筠怔怔地看了半晌,暗暗腹诽他是不是把府上值钱的东西都穿出来了。
但腹诽归腹诽,不得不说,他这张脸又白又俊的,被这身华服一衬,倒显得格外相得益彰,也难怪街上围观的人里三圈、外三圈,都快把这么宽敞的一条街堵死了。
可……他上哪去招摇不好,偏偏杵在逍遥阁门口做什么?
似乎察觉到了头上的目光,段少允立刻抬起视线,刚好同凤筠四目相对。
凤筠眸光一颤,忙退了一步。
她转头问绿绮:“他什么意思?想找逍遥阁的麻烦?”
绿绮笑得有些牵强:“那倒没有……门子问时,这段小王爷只说是在等人,并没有打扰其他客人。”
“等人?他在这等谁?”
绿绮挠了挠鬓边的碎发:“好像……是在等妹妹你。”
凤筠第一反应竟是笑了。
“姐姐,现在可不是说笑的时候。刚刚扶苏的事情我们还没说完,你再好好想想,关于那些人的身份可有别的什么线索?”
她拉过绿绮,和她一同在桌边坐下。
“你陪我先把饭吃了,随后我差人和你的人一起去瑞金看看,顺便探探那些人的底细,不然我实在放心不下……”
俩人边聊边吃,凤筠又将和师父一起时发生的一些事同绿绮说了说,转眼时间便过了大半个时辰。
中间门子又来跟绿绮说了些什么,绿绮一双乌黑眼珠一转,向窗外瞄了一眼,随即又收回来,重新望向凤筠。
凤筠只埋头吃菜。
待她吃得差不多了,才觉出来今夜的街道上似乎格外喧闹。
她蹙眉问绿绮:“外面一直闹哄哄的,是在做什么?”
绿绮走去窗边往下望了望:“哼,隔壁秀春坊的掌柜的上赶着给小王爷送茶,被府兵拦住了……哎,等等,后巷的王掌柜也来了?还带着他那几坛子宝贝得不得了的破酒?还有,那个不是吏部的商侍郎吗,他怎么也来缠着小王爷,说个不停……”
怎么,段少允竟还没走?
凤筠再次走到栏杆边往下看时,险些吓了一跳——她还没见过这街上的人如此拥挤过,简直赶得上春节的庙会了。
人山人海中,也就段少允身边被府兵围出来的那一小圈地方还算得上宽敞,他往那空处一站,实在瞩目。
谁成想,她不过才露了一下头,下面立刻有人激动大喊:“快看!是将军府的凤大小姐!”
霎时间,无数目光汇聚而来,定在她脸上。
“真的!真的是凤大小姐!”人群此起彼伏地嚷嚷着,还有人伸着手指指点点。
凤筠心下正万分疑惑,便又听得底下的人声叫嚷道:“王爷,您等的人终于肯露面了!”
也不知是谁,这一嗓子可谓声如洪钟,气沉丹田,方圆一里地,凡是耳朵没聋的都听到了。
一时间,街上的氛围愈发喧腾起来。
凤筠这才咂摸出几分不对劲。
她退回来缓了缓神,再次将头伸出去时,并没有如预想中那般,见到将军府的人清场辟谣,驱逐看热闹的民众。
甚至段少允抬头看过来时,还对着她笑了笑。
凤筠心下大惊,攥住绿绮的手道:“疯了,他当真是疯了!明日一早,整个京城还不知要传出多少风言风语!姐姐,你怎么也不早点将这疯子赶走,就任他这样在楼下发癫发痴?”
绿绮摊了摊手:“一个时辰前我就跟你说了,他在等你。你却偏不肯信。如今他已在下面等了这么久,现在再赶他走,怕是有点迟了。更何况,这条路又不是我逍遥阁开的,人家好生在路上站着,我怎么好强行赶人家走呢……”
她看着凤筠一脸惊慌愕然,一会嘟囔着“不可能不可能”,一会又懊恼地指天骂地,赌咒发誓要把楼下的人千刀万剐了……
她生出几分同情,但忍不住又有点想笑。
她刚想安慰凤筠两句,凤筠却早已扭身跑下楼去了。
她抓了把瓜子,自楼上往下看。
半晌,等到那把瓜子都快嗑完的时候,只听街上传来浪潮般的起哄欢闹的声响,她忙定睛细看,终于见到凤筠在府兵开出的一条路中行至段小王爷的身前。
俩人隔着几步之遥,也不知在交涉什么。
段小王爷依旧站得跟个树桩子似的,岿然不动。
许久,凤筠似乎是有些急了,转身走出去几步,在即将消失在屋檐下时,却又回过身,重新来到段小王爷面前。
这次,两人之间的距离近了许多,凤筠甚至还上手去扯他的衣袖。
然而这小王爷颇有几分固执,依然不肯动步子。
围着看热闹的人比之前不知还要多出几倍,就连两侧楼台上的露台都挤满了人,一个个都眼巴巴地等着看事态如何变幻。
绿绮也是其中之一,她半截身子趴在栏杆上,生怕错看一点细节。
“啧啧……年轻就是好啊。”她摇着扇子叹道,“只是这小王爷有八百个心眼子,我们家这个却是个傻的……也难怪引元急成那样……”
她正感叹着,楼下的形势终于发生了变化。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段小王爷被凤筠揪着衣襟,拖进了逍遥阁里。
待到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府兵这才开始驱散围观的人群。
绿绮拍了拍身上沾的瓜子皮,唤手下的人进来。
“都按我说的,准备好了吗?”
下人躬身答道:“回阁主,那间上等的雅间早已准备好了。闲杂人等也都请了出去,保证不会有人打扰到大小姐和王爷谈事情。”
“那就好。”她伸了个懒腰,“这里没我们什么事了,快把牌桌备好,我今晚要好好赢几场,把你们杀个片甲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