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凉爬到山上时,雪已渐停了。
此处坟冢墓碑各立,是就近的村户们安葬亲人之所,因鲜少下雨又常年积雪,故不生长野草,本无须过多看顾,但数个坟丘之间,她还是一眼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在俯身清除碑上的新雪。
那人还披着她离去前,与他逛集市买的裘皮大衣,肩上散落的长发交杂着数根白丝,但才过去四年,他还年轻,又怎会这么快就白了头?许是落雪沾染,她隔得太远看不真切。
本想就这样远远的再看他一眼便足够了,可步子却不听使唤,她又往前走了几步。
听到动静的风止夜只顿了顿,没停下手里清扫新雪的动作。他扫清了墓碑外廓,继而抹去碑上刻字里的微小霜雪,最后拿起铲子推掉坟丘上的积雪,动作利落娴熟,像是做过了无数遍。
坟地里数个坟包,只他照看的那一个最规整,好似新坟。
或是意识到了有人一直站在这里未走,忙完了的风止夜终于朝余凉的方向轻喊了声:“你来寻坟的?若记不得是哪座,你与我说名字,我或许能找到。”
雪山村是各处逃亡之人建居的村落,虽有在这成家、亦有携侣伴孩儿来此的,但更多的人逃到此处,便与中原的亲人故友相距千里两地,再难相见。
因此也偶尔有人寻亲而来,然而要么人还在,要么就只在这坟里了。
听风止夜这番话,倒像是他当起了这座墓园的管理员,不然怎么如此熟悉。
余凉失笑,笑他居然还能找到一份“工作”。
轻微的笑声逃不过风止夜的耳朵,他不明所以,终于舍得转过头来。
积了新雪的坟包像一座座小雪山,连绵交错,白茫茫的小群山之后就站着那样一个女子,装束没什么特别的,与村民们常穿的无异,连五官他都分外陌生,从未见过。
唯独此时定定看向他的眼神,平静,却又有无言的眷眷之意。
像极了她。
她对他的所作所为称得上一句无情,无情的伤他害他,也无情的抛弃他潇洒而去,但他望入她的眼眸时,又时常觉得她是爱他的。
就这么一点若有似无的怜爱,使他受困于此,不愿离去。
对视片刻,余凉发觉风止夜眼眶似有盈盈微光,但他旋即别过脸去,不再说话,低头给熄了火的香烛重新点燃。
余凉愣住,他这是没认出她?那也合理,她如今是另一番相貌,谁能一眼看穿灵魂呢。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最终无法再前进一步,决定转身离去时,久未说话的风止夜突然叫住她:
“是你吗,余凉。”
余凉……这一声呼唤,她已经三年没有听到了。
风止夜此人虽曾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但脸皮子却非常薄,对儿女情思总不敢太过蜜里调油,要他如同别人一样唤一句亲昵的称呼,一定会红得连耳朵都像刚熟了的样子。
正好她也是,所以两人彼此之间总是直呼其名,寻个最自然舒适的相处方式。
名字的唤声落在余凉心尖,她一时不知是该应下,还是赶紧走开。
就这犹豫的片刻,风止夜却自顾地继续道:“不管是梦里,还是时常的幻觉,你都出现过数次了。但过往,你没有一次是转身就走的,你会一步步靠近我,直到我要碰到你的时候,才发觉一切都是幻象。可这次,你没有走近我……这才是你啊,余凉。”
他深长地呼了口气,努力地再次确认道:“是你吧,余凉。”
语气没有疑问,笃定里却隐隐带着恳求的意味。
近乎悲戚的恳求。
也许是她不该来,她又不可能长留于此,回来给人徒增希望罢了。
她无比清楚,但面对风止夜,她总是无比的自私,情意的给予与收回,全凭心情,总不为他顾虑周全。
被偏爱的人总是恣意的。
余凉脚步倒转,回首时正正落入了风止夜的眼底,他在等着她的回复。
“为什么还留在这?”她不置可否,但不答即默认。
得到回应的风止夜有了数,他站起身子,皮袄上的尘雪如乱琼碎玉抖落,青丝间的白发却依然垂在其中。
“我不留在此处,余凉她,如何寻得到我?”
余凉站在原地不动,风止夜却一步步朝她走近。
这下终于看清了他,乌发半白,似入中年,若不是五官还是年轻模样,她当真以为自己来到的不是四年后,而是二十年后了。
余凉不敢问及白头的缘由,她不知道,更怕知道,转而想到了之前郑言与她说过的话——风止夜问他,她是否会回来。
余凉看向那座打扫得干净的坟冢,问道:“你既然知道余凉是魂魄离去,而非彻底身陨,又何苦守着那座坟呢?”
风止夜已近身前,他垂首看她,看眉眼,看鼻唇,看这分外陌生的她,只觉得好笑:
“且不知,我该守着何物才对?你什么东西……都没有给我留下。”
唯有一座坟,是她存在过的证明。
那是他的念想,他活着的倚靠。
不然天地偌大,便没有一处是能让他觉得不孤独的地方了。
是她教会了他孤独二字,是何种的悲切与痛苦。
但她仍叫他活下去,是劝他求生,亦是让他经历着生不如死的煎熬。
所幸,他早习惯了被她伤害,如今,他的苦痛似乎也并没有白熬。
风止夜抬起手,像要触碰易碎的玉像般小心,直到指腹贴上她的脸颊,感受到了温度,他才恍然一笑,如冬日红梅绽开:
“你果真回来了。”
红梅似温热的血滴落她心头,化开了如雪般的犹豫不决,余凉没有避开,和曾经一样,在他一次次的试图靠近里,一次次给他机会,不顾后果的机会。
“嗯,是我,久等了。”
这里的时间与她的世界并不并行,也许这次能留久一点,再久一点,又或许还有很多机会反复登入,至少不像上次那样,如同永别了。
风止夜紧紧拥着怀中的人,体温交织,让他想起了当年在涧洞躲藏时两人紧贴的一幕,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她人的温热,暖意蔓延,甚至能抵消掉刺骨的断月寒气,
如果重来一次,即便带着今世意识,他想,他也愿意再受那一剑。
……
日暮的雪山淬了金般,雪山村的村民看着朝暮总是一人上下山的男人,今日竟牵着一个女子的手走下山来,还带回了家。
不爱八卦的雪山村村民难得交头接耳,感叹再是深情的鳏夫也开了第二春。
炊烟袅袅,人归灯明,偏僻的西北雪村照旧日升月落,而相距千里的中原内,却有战火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