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前夕,杨如期装了病,同翠竹院那边禀报后,老夫人免了杨如期的请安。
元宵这日,近傍晚,杨如期和碧青调换了衣衫,等着银红安排好马车。
房嬷嬷满脸担忧,劝说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奈何自家小姐是个有主意的,她这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杨如期拉着嬷嬷的手,温声细语道:“嬷嬷,您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您把紫薇院守好就行,您要是不答应让我出去,下次我先斩后奏。”
房嬷嬷一听,这哪行,搂着杨如期喃喃,“小姐是我的心肝肉,若您有个好歹,比要我的命还难受。”
杨如期依偎在嬷嬷怀里,安抚她,“嬷嬷放心,银红会护好我的,我打扮成小厮,不会有人注意俩个下人。”
房嬷嬷最后还是依了杨如期。
侯府小门每天都有很多下人进出采买,守门的小厮排查的不严,是以打扮成奴婢,低着头,从小门坐马车,不会引起怀疑。
马车行驶去南阳街梧桐胡同,离热闹的几条街比较远,南阳书院也在附近,所以胡同里住的多是一些读书人,也有夫子租赁院子,很是清净。
银红扶着杨如期下马车,进了第三间宅子。
这边的宅子大多都是二进院,不大,绕过正堂,去了后院的内间,杨如期换好衣服,银红又替她擦了厚厚的粉,眉毛画粗。
脸上画了好几个麻子,戴上围帽,便从一个清丽少女变成平平无奇的小厮。杨如期从铜镜里欣赏银红的手艺,很是满意。
一刻钟后,俩个小厮从后门向城阳街去。
城阳街一整条街灯火通明,街道两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初看盏盏精美,摆满了各式小摊位。
一眼望去全是人,成群结伴的在逛灯会,到处都是吵吵嚷嚷的。东晋朝男女大防没有那么严格,重要节日深宅大院的小姐们都是可以走出宅门不必谨守规矩上街游玩。
俩人绕过热闹的人群,往闹花灯的地方去。
闹花灯是汴京最有名的酒楼醉春风创办的丹青诗筵。自主参加,人数限十人,每人当场画一幅画作,再题一首诗在画作上,由这晚在酒楼消费的客人选出魁首。
魁首的画作不仅会被制作成花灯,还会在醉春风大厅挂上一整年,直到来年的闹灯会选出新的魁首。另魁首还会得到一颗夜明珠,作为彩头。
如此可成名,又有价值不菲的夜明珠作为彩头,是以每年参赛观赛的人都很多,甚至有人为了名额大打出手,当众闹事,观众取了个别名,叫闹灯会。
杨如期和银红,从人海里挤了许久才挤进前排,一眼就瞧见,穿着青色棉袍的青涩少年。
这个少年是岭南人,家境贫寒,小时候父亲因赌钱被赌坊的人失手打死,母亲靠做豆腐卖豆腐拉扯他长大,自小聪慧喜爱读书于是八九岁时便能出口成章,十岁便能吟诗作画,很有天赋。九岁便是秀才,十三岁中了举人,如今进汴京,参加三月份的会试考贡士。
可惜运气不好,参加闹灯会,碰上了刑部尚书的嫡次子,董其昌,此人烟花柳巷的常客,是个酒囊饭袋,好色之徒,他为博怡香楼花魁千金一夜,便扬言送她一颗夜明珠。
可夜明珠哪里好找,整个汴京中找不出十颗,他便打上了闹灯会的主意,以权压人,暗示其他参赛的人放水,可柳文竹年纪小,初来乍到,人情世故不通,便没有在意董其昌的暗示。
结果便是,柳文竹赢得了夜明珠,夜里在小客栈里被人打断了双腿,断送了前程,连夜明珠都被抢走,他报了官,可元宵灯会上抢灯闹事者不少,衙门管不过来,官差便是草草了事。
后因董其昌想做官,庶兄董其中给他出主意,由人替考,便中了贡士,其父给他谋了正六品官职太学博士,其职主要是给朝廷提供政策建议。
董其昌不学无术哪懂政策,董其中又给他出主意,策论找人代写便是,于是他想起闹灯会的柳文竹,派人去接入府中,做他的幕僚,在柳文竹的帮助下扶摇直上到正四品中书侍郎。
可怜柳文竹一生为仇人做了嫁衣,还感恩董其昌解救了自己,让他的学问有了用武之地。
杨如期收回思绪,她今日出门,就是为了救柳文竹的,如此,柳文竹便欠她一个人情,等柳文竹入了官场,自是找他还。
眼前的场景如梦里发生的一般,柳文竹拿到了魁首,醉春风的掌柜将夜明珠交给他,众人是好一阵羡慕,董其昌站在边上气得火冒三丈,仆从在他耳边耳语几句,他脸色才好了几分。
闹灯会魁首已出,群众慢慢就散开了,去凑别处的热闹。柳文竹拿着盒子准备回客栈,却不知身后有人跟踪。
杨如期和银红对视一眼,银红便明白,走之前,塞给杨如期一小包药,小声叮嘱道:“小姐,这是迷药,若是这人路途中对小姐不利,小姐便将迷药撒他脸色,只吸入一点就会发作失去意识。”
杨如期紧紧捏着药,说不紧张害怕是假的,可她必须迈出这一步,重重点头,便又嘱咐银红,“你摆脱那人后,尽快与我汇合。”银红点头,俩人便分头行事。
杨如期在人海里,小心地靠近柳文竹,见银红撒了一把铜钱在人群中,百姓便哄抢着捡,银红又故意撞到董其昌的小厮,腰间的钱袋掉下来,里面的铜钱砸在地上分散开,百姓便一哄而上,开始抢,将小厮和银红围得水泄不通。
小厮见柳文竹的身影走不见,急得跳脚又没法子。
柳文竹心里正盘算着将夜明珠卖掉,将母亲接到汴京来享福,冷不丁别人拦住了路,还是一个个子小小的孩子,一言不发的看着他,穿着粗布衣裳,看着不过八九岁,便温和地询问他:“小兄弟可是需要帮助?”
杨如期点点头,露出委屈害怕的表情,“我与娘走散了,不知怎么回家。”柳文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着这小孩怪可怜的,“你家在哪里,哥哥送你回家。”
杨如期放松下来,这个柳文竹还挺好骗,面上立马便装高兴起来,点点头,“南阳街梧桐胡同。”
“走吧,小兄弟”,柳文竹闻言,心下便明白,南阳街是有点远,怪不得会害怕,他上前准备牵起小兄弟的手,被小兄弟躲了,柳文竹愣了下,也没纠结,示意小兄弟跟上。
抵达梧桐胡同,柳文竹便问,“你家是第几间呀。”
杨如期见前边便是自家宅子,竖起三根手指头,望着他,忽而邪恶一笑,“柳公子出门在外还是带些防备心好。”
柳文竹见小兄弟变脸跟翻书似的,竟然还知晓他姓氏,惊的眼睛都瞪大了,指着她的脸质问,“你是何人?”
杨如期冷哼声,不在意他的无礼,才慢腾腾道,“你的救命恩人!”,说完,便抬步走近宅子,叩了三声长两声短,门从里面开了,杨如期回头冲惊住的柳文竹喊,“柳公子,进来一叙”。
柳文竹回过神,还在琢磨她说的救命恩人是什么意思,听见她说话,有些不敢进去,可心底着实好奇,支支吾吾道,“我怕里面有埋伏。”
杨如期噗嗤一笑,挑了挑眉,“就这如牛毛般的胆子,还是回岭南吧”,说完也不理会他,自先进去了,柳文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没一会儿出来了个小厮,对他说,“柳公子请,您进去便会明白。”
柳文竹这下只好顺着坡下,理了理衣襟,大着胆子跟小厮进去了。
进门后发现这个院子很空,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不像有人住的,进了厅堂,看见杨如期坐在上首喝着茶,那姿态气质实在不像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倒像锦衣玉食的少爷。
打量一眼周围的椅凳柜架,用的都是红木,这是上等木材,打造精细,平民百姓家一般只用得起桦木,心底微微思量起来。
夏生给柳文竹上完茶便退下了。
杨如期,放下茶杯,主动开口,“今夜你在台上作画时,是否有一公子在你耳边说了几句话。”
“你怎知?”柳文竹心中惊骇,不由脱口问。
杨如期左手搭在桌子上,食指依旧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敲击着桌面,嘴里回复:“你不用管我如何知道,我还知道他要打断你的双腿,抢走的你夜明珠。”
柳文竹大骇,目露不解,“我与他无仇无怨,他为何这般。”
杨如期扶额,面色不虞,觉得柳文竹是个书呆子,心性纯良,这样的人是否适合官场,怕不是会丢了命,杨如期有些后悔此人是否值得相助,便语气不善:“你父亲打你母亲时,可需要理由?”
柳文竹已经不再惊讶面前的人为何知晓他的所有事,因为杨如期提到了他的娘亲,他沉浸在回忆里,自记事起,娘身上的伤就没有好过,严重的时候甚至下不了床,都是为了他才熬下来的。
想到娘,柳文竹很心痛,自那个男人没了以后,这些他和娘的生活好了许多,娘身上的上也渐渐好了起来,已经好多年,父亲这个词没有出现在他生活里。
小时候他抱住男人的腿,哭喊着问他为什么要打娘亲,男人是怎么回复的,一脚踢开了他,嘴里骂道,“你若不是男娃,我连你一起打死,老子想打便打了,谁叫你娘不给钱老子花。”
钱?娘亲哪有钱,娘亲的嫁妆都被卖干净了,浆洗缝补赚来的钱也都给了。柳文竹面色痛苦,他是个聪明人,只要想通关键,便全都清楚了,无仇无怨又怎样,只要别人想要,就能抢,就能草菅人命。
杨如期给他思量的时间,见他的表情从伤心变为愤怒,便知他想明白,正要开口,银红回来了,俩人互相见对方没事都安心下来,待银红站到杨如期后面,她才接说:“此人是刑部尚书嫡次子董其昌,今夜先歇在这里,明日你自己小心些打听,便知我说的真假。”
杨如期决定还是给他一个机会,毕竟眼前的少年只不过十四五岁。
柳文竹目送杨如期离开,暗自懊恼,他还不如一个小孩子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