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院子里浑浊的空气,奚午蔓就一阵反胃。她要了个新鲜橙子。
中年女人以为她想吃橙子,一连给她摘下五个,大的,甜的,水分足的。
她只要一个,中年女人硬塞到她的口袋里。
笔和墨都是地理先生放这的,白色纸条是买花圈时店主给的。
不能写草。
不知道是谁的要求,那小子转达的。
一定要规规矩矩端端正正,不然就是对死者的不敬。
奚午蔓只觉荒诞。
蘸墨落笔,奚午蔓突然想到《太上感应篇》,四周的人与杂声突然全部消失了。
她感觉自己置身于一间没有空调的小黑屋,奚午承随时会推门进来。
“你脸色不太好。”温柔的嗓音带来人群的嘈杂。
奚午蔓又回到这院子。
“你怎么了?”那小子问。
奚午蔓轻轻摇摇头,注意力放到笔尖。
沉痛悼念爷爷……
千古。
一张纸条被旁边的人抽走,又递来一张新的纸条。
孝孙……
孝孙媳……
拜挽。
“这是最后一个。”那小子说。
奚午蔓放下毛笔,拿起写字前放到桌面的新鲜橙子,凑到鼻前。
乐声已经结束,乐队成员正在收拾音响、地毯、灯具和电脑。
旁边已有新的乐队成员在等待上场。
人群聒噪,不知道在谈什么。
奚午蔓感受到数不清的视线,这令她不安。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陌生的视线,同野外的豺狼一样危险。
“我想离开这。”她凑近身旁那小子。
那小子点点头,转身向那个中年女人道别。
中年女人坚持留他们,最终面露憾色。
突然,之前在门口拦住奚午蔓他们的死者的儿子跑过来,与奚午蔓身旁那小子说了几句什么,那小子笑着回答。
奚午蔓嗅着橙子,垂眸看着地面,直到那小子对她说:“他们要给我们橙子。”
他们给了奚午蔓和那小子五十斤橙子,用两个大纸箱装着。
死者的儿子还叫上另一个男人,用背篓背着送到奚午蔓的车旁。
那两个男人三步一回头地走远,那小子才对奚午蔓说,那户人家给的两箱橙子,一箱是他们的,一箱是中年男人那十多年没回过家的儿子的。
那小子对死者的儿子说,他不会再去先前的工地,以后也见不到那位工友了。
死者儿子倒很大方,说,五十斤橙子都送他们了,辛苦他们专门来一趟。
他们以为,在礼簿上留下黄斋棠这个姓名的那小子,是他们儿子的工友,并信了那小子是基因显年轻、衣服都是好面子的女友买的这种话。
阳光短暂破开云层,又被云层覆盖。
奚午蔓看着身旁人的侧脸,不明白他为什么心事重重。
“大概率,他要到继承遗产那天才会回来。”他呵出一口热气。
车门突然打开,奚午蔓闻声抬头,看见司机单臂撑着车门,站在梯子上,勾着冷笑看他们。
“这是做什么去了?”司机皮笑肉不笑,转眼看见他们身旁的两个大纸箱,又问,“你们上哪弄来这么两个纸箱?”
“我们买的橙子。”那小子说,“刚从果园里摘的,新鲜着呢,吕树姐尝尝?”
“不用了。”司机跳下梯子,走到奚午蔓面前,“我还以为是你画画需要。”
司机只与奚午蔓对视两秒,很生气地抬手,却掐住那小子的脖子,气得嘴唇微微颤抖。
司机显然有什么话想说,却什么也没说。
瞪了那小子几秒,司机突然狠狠咬住他的唇瓣。
这咬快准狠,司机松开他时,他下唇已流出鲜红的血。
司机用指腹擦去她唇上蹭的血,转头对奚午蔓说:“对不起,我占有欲很强,看不得喜欢的男人跟别的女人亲近,哪怕是他妈都不行。”
奚午蔓想到林晓铃,没有反驳,只扯出一贯的礼貌微笑,平静开口:“责任在我。”
“你要是看我不惯,可以打电话给奚总解雇我。我的职业素养确实不太行,为了区区一个男人,对雇主发脾气。”
奚午蔓保持着微笑,轻轻摇摇头,说:“小事,请不要放心上。”
司机欲言又止,盯了奚午蔓几秒,转身朝地面踢了一脚,有气无声地爆了句粗口,起步回到车上。
司机一直垮着脸,眼中满是怨恨。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她在恨什么。
天黑后回到民宿,奚午蔓同之前一样,没到餐厅跟大家一起吃饭,直接回了房间画画。
夜深了,山坡上房子里的灯一一熄灭,民宿也渐渐静下来。
奚午蔓听见敲门声。
来人是司机。
司机绷着脸,一身酒气,奚午蔓本能想往后退,手抓住门沿定住步子,把司机拦在了门口。
司机突然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奚午蔓。
“对不起,蔓蔓小姐,对不起,对不起。”司机居然在哭。
奚午蔓感到惊讶,到底没放松警惕,手仍抓着门沿。
“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我必须那样做。我简直是个禽兽。我拿了奚总的钱。”
司机哭哭哒哒的,前言不搭后语。
奚午蔓感觉呼吸有点困难,似乎司机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
“蔓蔓小姐,你不要再跟他走那么近了好不好?”司机完全是乞求的语调。
奚午蔓知道司机口中的“他”是那小子。
“他喜欢你。”司机抽了抽鼻子,“我怎么跟奚总交差啊。”
又是这句话。
奚午蔓记得,之前司机担心她感冒,也说过这样的话。
“蔓蔓小姐,我又欠了一屁股债,一堆仇家天天盯着我,我不能丢掉这个饭碗,也不能没有奚总这个靠山啊。”
司机还在哭。
手实在累,奚午蔓松开门沿,顿觉肩膀上的人更重了。
再这样下去,她整个人会被压垮,于是,她提议司机进屋坐。
司机落座于床尾的凳子,上身一软,就趴到床面的被子上。
奚午蔓只淡淡看一眼被子上的褶皱,若无其事地低头,往调色盘上挤颜料。
“真的不是我想插这一腿。”
司机的话音听上去醉得厉害,口齿有些不清,到底能听出完整的句子。
“但你真的,不要跟他走太近。算我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