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明愕然看着程启南。
两人对结局的判断一样,但过程完全不同。
自己的确忽视了五军都督府对兵事基础的重要性。
但真的如此重要吗?
“老大人,南京也有军器局,也有匠作所,边镇都有自己的匠作所。”
程启南重重叹息一声,“天明啊,你应该接触一下工部的东西,若说大明器械能力,很少有人比老夫清楚,老夫翻阅过工部所有档案。
你这个笨蛋,南京的军器局是为水师打造器械,他们在造水师需要的东西,而且同样很荒废。
南京的匠作所呢,只做一件事,他们生产大明所有的软弓,堆积如山,魏国公倒是没有荒废,问题是箭矢跟不上,要那么多弓做什么?
至于边镇匠作所,那更简单了,他们在修缮器械,长刀越来越窄,长矛越来越短。
一场大战修缮一次,同一件兵器,使用不了五次战斗,你以为士兵在石头上磨一磨就行了吗?
京城的匠作所和军器局不一样,他们可以铸造火炮、火铳,万历四十一年、四十四年、四十八年,京城向辽东累计补发三万火铳、上千门火炮,可惜士兵疏于操练,全便宜了东虏。
这些都是工部、锦衣卫南镇抚、五军都督府一起生产出来的,大明只有京城能铸造火器。
泰昌之后,匠作所和军器局全部荒废,当今天下只有登莱的孙元化在雇佣佛郎机人铸炮,但同样是京城抽调的匠户。
没有工部和五军都督府的支持,孙元化雇佣天兵天将也无法铸炮,你小子果然和你的字一样,不关注细节。
英国公世系若失权,等于武勋失权,五军都督府崩溃,兵事一切基础消失,兵部的调兵权有什么用,文臣和皇帝玩的再花,大明也要亡国了。”
陆天明听得耳朵嗡嗡响,权争果然坏脑子,是啊,想想这些基础问题,就能推断出上层问题。
可惜脑子总是被权争带着跑,反而忽视了本质问题。
消化了一下程启南的话,陆天明嘿嘿一笑,“晚辈剿匪时候,从交城山里去过岢岚州的铁矿山,那地方的铁矿连绵不绝,直接捡就行,都不用开山,原本还想雇佣别人,忘了老大人就是实务行家。”
程启南一愣,“你敢私铸火器?”
“这怎么能叫私铸呢,咱们大大方方挖矿炼铁铸造,不需要避讳谁,晋南垣曲还有铜矿,山西什么都不缺,煤、铁、铜、盐、粮绰绰有余,咱们买布就行。”
“朝廷会同意吗?”
陆天明反问道,“朝廷会阻止吗?”
程启南想了想摇头,“大概不会,可需要很多匠户。”
“对别人来说很难,对晚辈来说一句话,无论是南镇抚还是五军都督府,都可以调动而来,外面五千锦衣卫,至少一半是匠户。”
程启南又想了想,“不妥啊,若别人说咱们谋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陆天明呵呵一笑,“老大人,咱们换个说法,太行商号在保家卫国,随他们去说吧,还能来山西抓人不成?陛下若敢说山西有人谋反,那…还真是逼大伙反,中枢有这样的傻子吗?”
程启南舔舔嘴唇,有点意动,“你小子胆大,也许胆大才能成事,但你无法留在山西啊,做的越多越留不下来。”
“晚辈原本也没想留,趁着这段时间多布置点事,赖着不走都是给别人看的。”
“哦,眼光清澈就行。那…咱们就试试,只要是工部的事,老夫还真不惧。”
“哈哈哈,好,前辈老当益壮,将来定彪炳史册。”
陆天明突然谈妥一件大事,更加轻松了,笑着继续刚才的话题,“既然说到武勋之事,晚辈倒想请教老大人一件事。
大员都知道,朝廷权争其实也在争迁都,若陛下真的南巡,老大人认为北方能节省多少税赋,江南又能守多久,才会重新归治天下?”
微笑的程启南脸色一黑,“哪个混蛋又挑起迁都?”
“没有,探讨一下嘛。”
程启南脸色惊疑不定,沉痛摇头,“太祖建都南京,中枢全是南臣,北方无法归心,成祖靖难,南臣又开始离心。
南北之争其实年代久远不可追,人人都有乡土之心,这种情况下,只有考虑舍得。
失北方则失天下,失南方则失税赋,成祖迁都,勋贵南北分治,其实就是在取舍。”
陆天明笑着摇头,“晚辈问您省多少税赋,江南能守多久。”
“老夫说的不够清楚吗?失去北方就失去了天下,省不省税赋不知道,若北军倒攻江南,他们连一年都守不住,江南根本不敢让皇帝南巡。”
“为什么?因为失去了五军都督府?江南还有魏国公呢。”
“胡说八道,魏国公根本不是武勋。”
“啊?!这是什么说法?!”
程启南明白了,陆天明没出过京城,对大环境的很多基础逻辑不清楚,重重拍拍肩膀,语重心长道,“天明啊,徐家早在成祖朝就不是武勋了,这是大明公认的事实。”
陆天明更懵了,“潜规则?没听说过呀。”
“并非潜规则,是你认知层次太低。此乃皇帝金口玉言,不知你记不记得,嘉靖朝倭寇不到七十人,从浙江一路攻到南京,南京十几万京营军户愣是不敢出城,大明朝最耻辱的一幕。”
“晚辈当然记得,所以魏国公就失去武勋之名了?”
“他早就失去了,宁王造反的时候他就是废物,天明自己对比一下俺答汗十万铁骑围京后,嘉靖先帝的反应,这事若出现在京城,英国公得除爵,徐家却不损分毫。”
陆天明回味片刻道,“还真的是!”
程启南点点头,“没错,俺答汗围京,嘉靖先帝把英国公为首的武勋喷的狗血淋头,全部撵了出去。
换南京被攻打,嘉靖先帝却是轻飘飘一句话,说当时魏国公徐鹏举:江南豪主,不可倚重,无需深究。
这就是大明官场对徐家的定位,徐家早在成祖朝,就被默认为江南士绅之首,武备没指望过他,监督江南税赋就行了,魏国公权争的底气也正是保障税赋入京。
他的重点是凤阳的中都皇陵、保护户部在江南的仓库、监督内库织造以及大江水关,南京京营早沦为治安兵二百年了,倭寇肆虐的时候都没指望过他们。
大明武勋就是京城以英国公为首的勋贵,南京勋贵说是武勋,不如说他们是皇帝的掌柜。
南北之争即文武之争,他们不是争夺武权,而是争夺政事主导,文臣占据上风二百年,但武勋依靠皇权,也从未有生死之忧,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