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柳家又来人了,东齐大人让奴婢过来问问娘娘还是不见吗?”
九重纱帘外,小宦官跪伏在地,态度恭谨。
柳玉遥将手中香插进香炉里,然后双手合起,看着眼前的灵位拜了拜,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走出间室。
“不见。”
她的身影出现在纱帘后,影影绰绰的,令人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诺,奴婢这就去回禀东齐大人。”
小宦官应了声,又叩了头,恭恭敬敬地起身退了出去。
待人走后,柳玉遥重新回到间室里,她盯着牌位上‘大胤圣德太子商越之灵位’几个字,缓缓露出一个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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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来自她年少时做过的一个梦,因为梦中之事,太过匪夷所思,所以她未曾宣之于口,也未曾与任何人提起。
“近野银开界,遥山玉吐辉。”
这是她名字的由来,也是她曾经位极人臣的祖父在她出生时,亲自给她择选的名字。
所以她柳玉遥从出生起就注定了这一生绝对不会平平淡淡,她生来尊贵,自小得祖父和父亲亲自教导,诗书礼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长大后,她的父亲时常会把朝野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当作故事讲给她听,也会教导她分析各个世家门阀之间的关系和利弊,每年围猎或者宫中盛宴,父亲也一定会将她带在身边,亲自去教她如何与那些身居高位的人打交道,又如何去应付那些想要攀上他们柳家的人。
柳玉遥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幸运,她的家人并不会因为她是个女孩子就有所偏颇,哪怕重男轻女如祖父那般的人,每每见到她的时候,都会笑呵呵地手把手地教导她为人处世。
她原本也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一帆风顺地生活下去,直到十二岁那年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一切与她如今处境一般无二,她依旧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嫡女。
但在那个梦中,没有商越。
梦中,她第一次入宫,是成为商宴的侧妃时。
而在那个时期商越早已经逝去多年,所以,她不曾见过那个惊才绝艳,温润如玉的皇长子。就连那个千尊万贵,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定远王的幺女,太后捧在心尖尖上的小郡主,商宴的正妃厉明枝,她也是在敬茶时第一次见到。
她并不喜欢商宴,嫁给他是因为柳氏要扶持有自家血脉的皇子,是因为当时柳氏与厉氏已经到了水深火热的地步,也是因为能坐在凤座上的必须是柳家的女儿。
柳玉遥一直觉得梦中的自己,就像是一个木偶,没有思想,没有主见,脑子里被灌输了太多的家族利益,柳氏权柄,一辈子都被看不见的线牵扯着。
梦中她与厉明枝争宠是这样,帮着柳睿锦陷害厉氏,陷害定远王府也是这样,为了得到后位帮着商宴去追杀商烬还是这样。
后来,梦境进行到后半段的时候,连柳玉遥自己都差点看不下去了,她觉得梦中的柳玉遥太丑陋,太狠毒,矫揉造作,面慈心黑,手段下作……
所有她在年少时最鄙夷,最瞧不上的词汇竟然都用在了梦中的自己身上,一时之间,她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
之后,她在梦中眼睁睁地看到厉明枝被绑在三军前,带着所有的不甘和怨恨,被当作祭旗的贡品,烈火焚身,连骨头渣滓都没留下。
而商宴亲眼看着这一切,却仍旧无动于衷。
困在梦境里的她,对此十分的愤懑。
好在,梦境的最后,商宴死了,她也死了。
她看着商宴被商烬绞杀,死在他最渴望的皇位前,而她也一样死于商烬的剑下,临死前,她听到这个杀红了眼的男人朝她狞笑着,嘴巴张张合合似乎说了什么。
“啾啾啾,啾啾。”
窗子被一阵风吹开,窗柩发出嘎吱的声响,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从窗外传进来,将她从梦中唤醒。
睁眼时,外面天光大亮,柳玉遥猛地坐起来,伸手就去摸自己的脖子,确认自己脖颈上没有任何伤口或者血痕,她才松了口气,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浑身已经被汗水浸透。
转头望去,只见挂在窗子上的鸟笼里,小叔叔柳寅前两日送她的那只小肥啾正不断地扑棱着自己的翅膀。
她下了榻,披上外袍,往笼子里放了一些食物,看着小肥啾一啄一啄地吃的正香,心里慌乱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唇微微弯起。
这个梦境对她而言,虚幻又真实。
虚幻在于,梦中之事,目前并未在现实中发生;真实在于,梦中所提以及的某些事情,仿佛像是一种预兆,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她。
她不知这个梦到底是想要告诉她什么,是警示还是未来的预兆?她不敢确定,也不想与旁人提起,只是自那之后,柳玉遥便时常出入一些佛寺道观之类的地方,也经常翻看一些志怪杂说。
这个梦,一直被她藏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她并不知道梦中的事情到底会不会发生,而后在某次拜访了一位高僧后,得到了些许的提点,她索性就把这个梦当作预兆来看待,毕竟如今的她身在江南柳氏本家,且,尚未及笄。
数年时间一晃而过,柳玉遥早就把这个梦抛掷脑后了,直到上京来信,要她提前回去。
而她的小叔叔已经提前两日给她传来了口信,她小叔叔说,祖父让她这时候回到上京,是有意让她成为皇子妃的。
在这一刻,那个被她隐藏在角落里的梦突然就蹦了出来,一遍遍的,在她的脑子里不断徘徊。
她忽然意识到,有些事情是命中早已安排好的,既然避免不了,就去直视它。
抬手再次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抬眸时,她嘴角笑容恬淡,脸上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梦中事就算都是真的又如何?
她柳玉遥,是柳氏倾尽全力培养的世家贵女,她生来尊贵,有自己的思想抱负,她的教养和所学到的一切,也并不是为了把自己困于金殿高阁,成为他人争权夺利的附属品,成为一个只知道争宠耍心机的后宅妇人,管它是真是假,她绝对不要做梦中的牵线木偶,也绝不要成为一个家族的牺牲品,她要替自己选择一条康庄大道。
踏进上京城的那一刻,柳玉遥这么想着:她要完全的去做自己,不受任何人的影响,也不必去在乎任何人,懂她的人,自然会懂,会尊重她,而她只会把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当柳睿锦那封信送到父亲手中时,她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但她还需要演一场戏。
后来的事情,很顺利,完全是按照她预设的每一步进行着,可有时候,就算提前算计好了接下来的每一步,也会有意外发生。
即便柳玉遥自小便从那个奇异的梦中得到了一二预示,改变了自己此生的命运走向,也间接地掌握了自己的人生,但在遇见商越的那一刻,她还是听见了属于名为命运的琴弦轻轻奏响。
自梦境出现后,柳玉遥年少时所思所想最多的,并不是该如何为自己改变命运,她反而是对梦中从未出现的那个皇长子商越,颇为好奇。
她在江南的时候就写信向小叔叔打听过了,商越在这一世活得好好的,而且是朝野上下人人称颂,百姓和陛下心中最好的继位人选。
小叔叔柳寅见她对商越十分好奇,所以每每在家书中都会提及一二,直到她回到上京,直到她见到商越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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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见殿下。”
此间,月色皎洁,雪色清冷,廊檐下如玉青年,发丝被风吹的微微凌乱,却难掩他的俊美无双,他胸口起伏不断,想来是回来的比较急。
“你是?”
青年嗓音微哑,却又一番别样的温润。
“臣女是柳尚书之女,柳玉遥。”她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屈膝福礼,温婉贤良。
“原来是柳小姐。”青年客气地对她回礼,然后就准备转身进入殿中。
“殿下。”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问道,“殿下缺不缺侍读?”
在对方疑惑地回头望过来时,柳玉遥眉眼弯弯:“臣女想做殿下的侍读。”
这一刻,她才不想管什么梦境预兆,什么命中注定。她只知道眼前这人,是她自己想要的。青年望着她的笑脸微微讶然,过了半晌,柳玉遥看到他清冷的眸子里染上点点温柔。
“好。”
她听到他嗓音温润,如珠玉落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