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一寸一寸地坠入蛮荒,一层薄薄的雪,像巨大的,轻软的羊毛毯子覆盖在浙广末的荒原上,闪着寒冷的银光。
厉明枝身着白色祭袍,衣摆长达一米,却没有沾染一点世间的灰尘,衣袂翻飞的样子像极了上古神明,身上大大小小用红绳系了不下百来个铃铛,一走路便当当作响,铃铛在夕照下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发髻繁复。
其实说是祭台,不过是城内的士兵们临时搭建好的高台。
昨日,在厉清洛的灵堂前,她向林飞请求帮她搭建一处祭台,当时林飞很是疑惑,问她要祭台做什么。
那时候她回答他说,厉清洛的头七就要到了,可商时初他们此次要全歼西戎,至少还需要三四日的时间,即使厉清洛战死的消息被封锁,但该有的仪式还是要照常进行才是,而她恰好知道祭奠亡灵的法子,所以她要以厉清洛亲妹的身份,亲自为他引路,望他早日渡过忘川,早登极乐。
也不知林飞是被她的这一番说辞感动了,还是怎么,总之当天林飞就拽着林奇和城内留守的士兵把祭台搭了起来,同时城中百姓也知道了这个消息,所有人都很默契的没有宣扬,只是默默地参入其中。
厉明枝想,也许那些百姓也想为他们战死沙场的父亲,丈夫,儿子,孙子们尽一份力吧,于是今日一早她就寻了林飞过来,又嘱咐了他一些东西。
而现在——
她缓缓走上祭台,看向自己周围, 全是战乱中被敌人杀死的士兵尸体,他们被按照特殊的位置摆放,厉清洛的棺椁摆在正中央,若是从高空俯瞰,会发现整个祭台就是一个阵法。
“阿兄……”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厉明枝站在高台之上,轻声呢喃着。
很快,她将泪水抹去,残阳如血,火红的晚霞悬挂在天边,暖橙色的光映在她的脸上,映在她坚定的眼底,似乎连这冰天雪地都被融化了几分。
“准备好了吗?琉璃?”她用意念轻声问着。
“嗯,准备好了。”
识海中琉璃的声音传来几分沉重,他盯着灵台上围绕着星辰之焱的那一丝丝金色的线,默默地应了声。
厉明枝双手举起,宽大的袍子飞扬。
霎时间。
疾风骤起,舞动着厉明枝身上的铃铛,那声音清脆的不像话,随后,她跳了一支舞,那是曾记载于《上古录》中的返魂舞,回身旋转,双臂似灵活的花枝,指尖拈花随着丝竹乐声渐渐加快,她的舞步也不断变化,宽大的广袖随着她的旋转不断飞舞,像是天边坠落下来的云朵。
厉明枝周身渐渐有莹白色的流光亮起,日渐西沉,清脆的铃声响彻天际,夜幕逐渐笼罩下来,而她就像是盛放在被冰雪覆盖的废墟之上的花朵,圣洁,明媚,带着希望。
不知何时丝竹声渐渐停息,祭台下已经围了一圈又一圈的百姓,他们仰望着高台上跳舞的厉明枝,直到她缓缓停下舞步。
她站在夜晚深蓝色的光辉下,目光遥遥望着燕玄关外山谷的方向,四周有笛声响起,婉转幽怨,随后,远方山谷里传来一阵阵哭声,那哭声,悲凉无奈,又带着马革裹尸的不甘。
“他们来了。”
厉明枝双手结印,身子转动,铃铛乍响,她脚下的祭台在黑夜中突然发出耀眼的金光。与此同时,识海灵台上的星辰之焱也蓦地亮起来,她胸前的火焰印记与发髻上的琉璃玉簪一同亮起。
“吾魂于天引忘川,渡尔之灵归天地,以吾神格为梯,渡尔之魂赴九重。”
祭台下,所有人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虔诚的祈愿,跟着厉明枝一起念着:
“愿,尔等灵魂安然,不受轮回之苦,尔等功绩昭昭天地,吾辈子孙万世铭记。”
在一声声祈愿中,祭台周围的尸身皆升起无数金色的光点,在墨黑的夜色中,衬得天上星辰黯然失色,那些光点渐渐升入空中,光点的颜色逐渐变淡,最后在一瞬间,万千光点消失不见。
有一团淡蓝色的光点萦绕在厉明枝的面前,姿态亲昵,她的手指轻轻碰触光点。
“阿兄……”她眼中落下泪来,“走吧,愿你来世生于太平盛世,不必受战场风沙之苦;愿你生于富贵安泰人家,只做那个肆意张扬的少年郎;愿你我…来世在做兄妹,不必受分离颠沛之苦。”
“阿兄,念念送你。”
—————
六日后,上京城,皇宫。
商烬穿着一身黑色长袍,狂风吹的袍子猎猎作响,他站在暗红色的望月台上,暗红色的栏杆将他的身子阻拦在里面,发丝也随风飞扬,配上他精致的眉眼煞是好看,他的眼神不知看向哪里,也许是广阔无垠的湛蓝天空,也许是鳞次栉比的房屋。
“奴婢拜见三殿下。”
突然有一个面生的宦官走到他身后,温声细语地说道:“奴婢奉大殿下的之令,前来寻三殿下过去呢。”
商烬转过身,细细打量着宦官年轻的脸,忽然道:“我怎么从没在兄长身边见过你?东齐呢?”
年轻的宦官笑了笑,低垂着眉眼,姿态十分恭敬:“东齐大人被大殿下派去定远王府了,三殿下也知道定远王府和媚妍夫人近日都不太好,所以才让奴婢来请您。”
“……嗯,知道了。”
商烬凝眸看着年轻宦官半晌,他知道这人说的话没错,厉清洛的死讯传回来后,宫中和王府确实都不太平。
——就是不知道,厉明枝在燕玄关可还好?这两日尔风还没有传消息回来,也不知到底怎样了……
“三殿下?”
见他迟迟不动身,年轻宦官脸色微僵,生怕被他瞧出什么,又立马低下头去,小声道:“请殿下尽快动身吧,莫让大殿下等急了。”
“好。”商烬收起飘远的思绪,跟在年轻宦官的身后下了望月台。
一路上,他跟在那宦官的身后,路过清池宫,又路过了福宁殿,可那宦官没有停下的意思仍旧往前走。
“你之前说兄长让你来寻我,他在哪里等着我?”商烬蓦地停下步子,警惕地看向他。
宦官背对着他,听见他如此问,神色微微一凛,但转身时脸色又恢复了谄媚胆小的模样。
“是奴婢先前忘记说了,大殿下眼下正在先皇后的寝宫,他说有要紧的事情告知殿下的…殿下,还是快点随奴婢来吧。”
“这样…那你带路吧。”
商烬虽然还是心有疑惑,但他也怕商越是真的有事情嘱咐他,便也就跟着宦官一道去了。
先皇后姜玉的寝宫内,上玄早在那里等着商烬了。
“上玄大人,三殿下已经往这边来了。”一个宦官走到门外敲了两下,对里面的人说道。
上玄睁开那双蔑视一切的眼睛,嘴角弯起,嗓音温和:“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记住今日的事情若日后有人问起,就说不知道。”
“诺,奴婢晓得。”
宦官回答完,招呼着守在宫殿外的其他人就准备离开,离开前,他转身朝门内模糊的身影投去古怪的眼神,而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已经到了三殿下,”年轻宦官将商烬带进宫殿的大门前,手臂抬起,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站在门口笑着看他,“大殿下是有要事与殿下您相谈,奴婢不方便进去,就送您到这儿了。”
商烬看着他点了点头,转身跨进殿门。
他前脚刚跨进去,后脚殿门就嘭地一下关上了,他警惕地皱起眉,小心谨慎地迈开步子。
先皇后去世多年,生前居住的宫殿虽时常有宫人打扫,兄长也总过来上香,但到底还是有些荒凉的。
只是……商烬推开门走进殿内,皱了皱眉:今日这里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
“想不到你还是来了。”
淡然中透着慵懒的声音从供着先皇后牌位的灵龛后传出来,商烬抬眸望去,见到来人那张平凡的脸微微一怔。
“你是何人?”他问道。
“属下是皇后娘娘的影卫。”上玄打量了他一眼,接着说道,“奉二殿下的指示,给你送一样东西。”
他慢慢挪动脚步,不动声色地往后退。
“商宴?”
上玄笑着点点头,他站在距离商烬几步远的地方,伸出手,摊开,掌心上有一颗药丸。
“二殿下说了,只要殿下你吃下这个,就可以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