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砸得凌云致一下子愣了神。
付闻樱未曾注意她的恍惚,犹自在那里生闷气。
她就说,向来偏护妹妹的儿子,怎么突然之间就转变了思想,几次三番地劝说他们,放手让许沁去撞宋焰那堵南墙。
原来不是为了让许沁回头,而是想让她再也回不来!
付闻樱气得心头冒火。
在他们的世界里,包括爱情和婚姻在内的很多事情,都没有办法随心所欲,所以大家都平静而默契地接受长辈的观念教化,遵循并实践。
一辈子捆在一起的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既是利益,也是名声,还有会日久生出的亲情。
所以,尽管许沁非亲生,只是半路收养而来,她也视如己出。将近二十年的教养,她自问没有厚此薄彼,而孟宴臣竟然、竟然要把自己的家人赶出去!
血压像是上了头,付闻樱感到后脑一坠重过一坠。她越想越气,一气自己教养失败,二气儿子行差踏错,第三,便是眼前的这个女孩子。
前两者,她会反省,会私底下教训,但是现在,她要迅速处理掉这个外因。
谁也不能破坏她的家庭,拆散他们一家人。
缓了足足半分钟,付闻樱才又恢复成那完美的姿态和微笑,“阮小姐——”
只是声音十分冷沉。
却被回过神的凌云致先发制人,“孟宴臣他就算真的把许沁赶出去了,我也不会回头的。”
这句算是暗示,她没吹挑拨离间的枕边风。
“付董,”她诚恳问道:“换做是您,如果是您的丈夫孟董做出了这般欺瞒行径,您还能原谅接纳吗?”
此话一出,付闻樱的表情差点没维持住,微促地喘了一口气,不知想到什么,陡然把脸别了过去。
半晌再开口时,声音低缓不少,“是宴臣……对不起你。”
“他当然对不起我。”凌云致立刻接口道。
稍顿几秒,她忽问:“付董,母亲节时孟宴臣送您的花,喜欢吗?”
付闻樱猛然回头望来,表情惊怔。
视线交汇的刹那间,她便明白了,面上很快浮起一丝微妙的复杂,“是你——”
迟疑,但笃定。
而凌云致却转头错开,“还有一个月后,孟董收到的那一段墨条。”
付闻樱深幽的眼眸微闪。
父亲节时,孟宴臣也回了一趟家。没买花,也没写什么贺卡,但在开饭前,递了个颜色朴素的长条小盒子到孟怀瑾手边。
打开是一根墨条,正面大字描金印着「孟怀瑾」三个字,旁的一行小金是当天的日期,下面同样是一枝描金的梅花托底。
跟母子,父女不同,父与子之间,成年以后的绝大多数情况下,极难会有很外显、活泼、热烈的情绪交流。而孟家的男人,又大多沉稳少言。
墨条上的那一行小小的日期就是孟宴臣的表达,每年六月的第三个星期天,正是二零一九年六月十六号的今天。
他难得腼腆,嘴唇抿着,只喊了一声,“爸,一个小玩意儿,随手淘的。”
随手淘的,怎么偏偏就淘了这个。
还有这时间,还有这字,细看,像是孟怀瑾的字迹。
孟怀瑾闲时,偶尔会写写毛笔字,算是一个小爱好,练字也练心,很早就有了。年幼的孟宴臣,还曾被他手把手教过,一起写一家人的名字。
大抵是他不知什么时候收起来了,拓印了,让人专门刻的。
小小的一段墨条,不是特别精致,不是特别珍贵,品质也不是他见过的最上等,但重在心意。
那一顿饭,其实吃得很安静,安静,但很温馨。
之后的一段时间,孟怀瑾尤其喜欢叫一些老朋友来家做客,一起磨磨磨,写写字,然后在不经意间谦虚低调地提一嘴,这是儿子送他的父亲节礼物。
因为这事,那些个夫人聚会闲聊的时候,没少打趣她。
那时候多好啊,一家人开开心心的。
作为父母有多高兴孩子的孝顺懂事,现在,付闻樱就有多难以开口。
凌云致还在说着:“他每周都会回孟家吃饭,主动缓和你们之间的关系,平时不忘关心,嘘寒问暖,也不再抵触你们的安排,甚至答应去相亲——”
太多太多了。
孟宴臣是一个高敏感又很拧巴的人,她富养他的精神世界,接纳他所有的负能量,她把他当做是风雨同舟的依靠,共享着她的秘密。
“结果换来的,就是他的欺骗。”这里也瞒着,那里也瞒着,发动所有的朋友一起瞒着。
付闻樱静静听着,最后一句,已经带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哭腔,她静静地将凌云致审视了一会儿,才叹说:“你还喜欢他。”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后者冷笑一声,眼睛不由往上看去。
“我就不能是委屈,是愤怒,是泪失禁吗?”
藏在爱里的谎言,足以将爱绞杀推翻。
爱很重要,但性命和尊严更重要。
她的眼泪是为自己而流的,为受到的伤害和委屈,为自身的愤怒和不甘心,凭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什么人淡如菊,爱过,放下,不在意了。
她偏要计较,偏要报复,而且是同态报复。
女孩子的眼泪总是招人疼,漂亮的女孩子更是。
尤其,还是被自己的孩子辜负。
付闻樱从她的眼泪上离开,不忍再看,“是宴臣对不起你,我会好好教训——”
“是只有他一个人对不起我吗?”凌云致忽然间回头反问,将她话音打断。
“我感激您女儿戳穿真相。但不明白的是,如果她记恨自己的恋爱被管教,而哥哥却一帆风顺,可明明有那么多人可以告状,可以委屈,可以嫉妒,到底是怎么把矛头精确对准到我身上的?”
“那天晚上,她一开口,自信得让我差点以为自己被小三了。”
这话有够难听,虽然是自贬,但其尖锐的影射之意,彼此心照不宣。
凌云致把那天的挑衅再度复述了一遍,“那天孟宴臣的朋友都在场,您可以挨个跟他们确认,我有没有说谎。”
她没有说谎,甚至也没有不明白许沁的动机,她只是想将这一切都摊开给付闻樱看。
而付闻樱闭紧嘴,不作声,将那字字句句听在耳里,扎在心里。
她能说什么?
引以为傲的儿子,欺骗了人家的真心。
怯懦温和的女儿,挑衅着对方的感情。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家姑娘都已经知道了,包括他们兄妹之间隐晦缠绕了十几年,伦理难容的阴湿情愫。
那灼灼逼视的眼光,以及面上的每一滴泪光,都仿佛一面鉴谎的镜子。
无法遮掩,无法找补,唯有沉默。
这种抬不起头的难堪,付闻樱已经几十年没有受过了,当下羞耻得手指都蜷起。
可还是那句话,一家人才最重要。
私下里,她怎么教训孩子都可以,但在外人面前,她只有一个选择,“是我没有教育好我的孩子们,我代他们向你道歉。你想要什么补偿,尽管提。钱——”
“钱,我想要多少,孟宴臣都愿意给我。所以您给的钱,不值钱。”
“那你想要什么?不过,恕我直言,即便眼下这般,即便宴臣未来如何软磨硬泡,非你不可,我都不会松口。他的妻子,只能是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无论表情还是声音,都是偏执的坚定。
付闻樱的这番话落下,客厅陡然陷入了沉寂。她瞧见对面的姑娘抬手抹了把泪,眉心蹙起,面色无悲也无愤,便以为是在思考。
其实不然,凌云致只是突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胃癌。
没道理付闻樱只提助学贷款,却没有提胃癌。明明比起助学贷款,胃癌这件事需要更多的资金和人脉,也比什么工作什么未来更好拿捏。
甚至,根本不用冒着伤害母子情的险劝分。因为只要足够耐心,最多一两年就能把她熬死,反正没几个人知道她其实能活。
等那时她挂了,孟宴臣也哀莫心死,照样可以联姻,甚至更无所谓更听话。
是时间太短,调查得不够全面,还是许沁压根没提这一点?
她不知道的是,许沁确实没透露她的胃癌。
虽然孟宴臣曾经提过一嘴,假恋爱又分手的“前女友”胃癌快死了,但在见面的第一眼,付闻樱见她气色健康红润,一点癌症晚期的病恹模样都没有,就已经做出了判断。
要么,是她伪造病历;要么,是儿子扯谎。
可从燕灏拿到的员工资料来看,入职体检报告完全健康,所以,付闻樱便认为是后者,是孟宴臣在撒谎。而且,竟然如此大不敬,拿别人的生死做文章遮掩。
四下安静,谁也没有开口,相对而坐的两个女人,要么静着,要么喝茶。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蓦地,凌云致抬起了眼睛,眼神清亮,似是有话要说。
付闻樱立刻接收,平静道:“阮小姐是想好了?”
凌云致欲言又止,却又沉默下去。
那再度凝沉的目光映入眼帘,付闻樱极快地挑了下眉,“拖延时间是没有用的,就算是宴臣赶过来,把刚刚说的这一切都告诉他,也没有用。其他什么都可以,只有他的婚姻大事,我绝不会让步。”
凌云致飞快反驳:“他不知道我来这里。”
可话落却是一愣。
孟宴臣在上班,她来之前也没告诉他,为什么会有电话进来、偏还那么巧,就在她刚和付闻樱碰上面,甚至挂掉后,立刻就打给了付闻樱。
她看过去,发现对面正看过来,渐渐也因她的疑惑而眼珠左右来回偏移一遭,微微蹙起了眉。
忽然,凌云致扭头,向背后的台阶看去。透过隔断作用的栏杆,在高处的间隙里,依稀露着与左右并不和谐的、似是牛仔的蓝颜色,应该是小腿。
付闻樱大概也发现了,脸色有一瞬的难看,她不轻不重地咳了几声,只见那片蓝色隐约微动,但还是选择了静止不动。
她能料想许沁此刻是什么表情,什么模样。一定是低着头,攥紧衣角,以瑟缩不动的沉默来逃避。
凌云致问:“要不要喊她下来?”
付闻樱道:“不必了。”
她刻意将字音咬得比平时重,委婉提醒许沁赶紧上去,但那处还是一动不动。
付闻樱被气得向天喘了一口,下一刻,余光看到凌云致转过头来,又立马将下巴垂平,尽量挤出一丝体面的笑来。
凌云致观察着她的绷紧,开了一句玩笑:“是因为被这样溺爱着,所以才那么大胆吗?”
付闻樱平缓地深呼吸,“她还小,不懂事,我没管好,见笑了。”
“哦,我才刚毕业。”
呼吸声又重了几分。
付闻樱握紧了交叠的手。
凌云致看到,又道:“孟宴臣倒是跟她相反,很不自信。”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我想说——”
她抬手别了下头发,目光直视,“我想说的是,孟宴臣不是蠢人。”
愚蠢是愚蠢,恋爱脑是恋爱脑,这是两回事。
精明的人,再怎么恋爱脑也是精明的恋爱脑;而愚蠢的人,再怎么清醒,思言行事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我没有怂恿他撕裂这个家,是他依照本能,在趋利避害,剔除远离负能量。”
别甩锅。
付闻樱听懂了她的另一个弦外之音,说许沁是负能量。
她不能忍,“这是我们一家人的家务事,至于外人——”说着,她横了一眼,故意在此停顿。
隔两秒,才接下去,“还是不要把手伸得太长。阮小姐,我知道你有怨气,但他们都是我的孩子,作为一个母亲,教训和补偿我都会给,但其他过分的要求,不行。”
凌云致很好奇,“什么是过分的要求?”
“宴臣是男孩子,”付闻樱叹了声,“他欠你,你磋磨他,我没意见。但沁沁性格怯懦些,因为一些原因,这阵子情绪不好,得罪了你,等改天,我一定带她登门拜访,向你道歉。”
亲生的儿子,随便磋磨;收养的女儿,铜墙铁壁护着,道歉还得她亲自带着,还是在已经知道其种种作为的前提下。
凌云致实在没忍住,当场翻了个白眼。
孟宴臣常形容付闻樱对内是刀子嘴,豆腐心,极其护短。她却觉得,这都不是护短的程度了,恐怕得用偏心来形容。
孟宴臣一个独生子竟然没黑化,耐力真是绝了,让她这个儿时曾吃过堂姐的醋的人,简直阴暗得像个变态。
既然如此,那也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凌云致努力放松脸上的肌肉,将眉心展平,“道歉就不用了。”
说真的,设身处地的话,她真羡慕许沁有这么一个护短的母亲。但是,对立起来,只有无力和糟心。
“祝你成功,付董。”她拎包站起,要走。
付闻樱也站起来,“等等,宴臣的事——”
“付董!”凌云致回头又又又一次打断,声音冷肃,“你觉得这么热的天,我为什么穿得这么闷?”
付闻樱稍稍惊讶这听着有些离题的话,可视线却很诚实地立即滑向她的脖子。
九月初旬,白天的温度依旧暑气不减,可那截脖子却被高高的领口完全裹起,只接近下颌边缘,仔细看,才隐约能看到露出一点颜色很深的印记。
刹那间,付闻樱的眼神滞住了,继而猛地向上抬起。
初见面时,囫囵打量的一直是整体,直到现在,她才看清楚一些细节,面前的女孩子几乎素颜,脸上未施粉黛,只两片嘴唇肿得红艳。
正张张合合,“是你的儿子不肯放手,跟我搞强制爱呢!我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怎么斗得过一个在商场上游刃有余的企业家?!”
付闻樱如受重击,难以置信,一时竟不能言语。
就在这时,忽然从玄关深处传来一阵急促激烈的闷响,只短短半个呼吸的时间,又响起一声苍老的惊呼,“宴臣!”
随后不过半秒,脚步声错落急出,一共两个。
孟宴臣一马当先,孟怀瑾紧随其后。
至此,孟家一家四口,都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