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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楼后一眼就看到自家黑色的轿车。叶问草去扔垃圾,行李箱被爸爸搬上汽车后备箱。

大伯已经在驾驶座上等着了。一上车就闻到一股烟味,叶问草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打开了一边的窗户。

爸爸拉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坐进车拉过安全带,边系边跟大伯说着话,与此同时大伯将烟扔在地上,踩灭,关上门准备发动汽车。

两人好一顿唠嗑,叶问草边烦躁着烟味,边下意识地分析这一来一回的对话,试图从中汲取社交知识。

“后边的窗户怎么没关。”

叶问草刚想解释,就见大伯低声道了声奇怪,然后捣鼓了几下,后排窗户就被操控者升起来了。

叶问草闭嘴,心里稍稍有些不爽,但毕竟还记得人家是来帮忙的,所以干脆利落地道歉,“抱歉,是我刚开的,只是觉得有些闷。”

“啊?那我给你开开?”大伯的声音有些迟疑,“但是要开暖气了。”

“不用不用,您开暖气就好。”

“好的。”

车发动。

就在这时,老爸笑了笑,说了句方言,叶问草没听懂。

两人用方言一来一回了几次,叶问草这个从小在外地长大的孩子根本听不懂,只能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风景,想着,这车暖气怎么不行了,半天都感受不到暖风,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结果下一秒,窗户就开了,清新冷冽的风灌进来,叶问草冻得打了一个激灵,但也因为清新的空气松了一口气。

被闷死和被冷死之间,她一向倾向于冷死。

不过——叶问草好奇地问道,“不是说开暖气么,怎么又开窗户了?”

“还不是你老爸!说什么你闻不了烟味,要透透气!怎么,你要是冷我可以关上,然后我们开暖气!”大伯前面的话还听上去有些委屈,后面的话听上去就有些“挑衅”,像是笃定叶问草一定会要求关窗,然后打脸“过度关心”自家闺女的爸爸。

叶问草当然是毅然决然地站在懂自己的老爸这边,“啊,不用了,我确实觉得有些闷,能开窗真的太好了。谢谢大伯,谢谢老爸。不过我待会儿就会把窗户关上,暖气还是要开的。”

“好吧,那你待会儿记得说。”大伯的语调听上去有些挫败,嘴里忍不住嘟囔了几句,叶问草没听清,不过她看着自家老爸笑嘻嘻地凑了过去,用方言说着加密通话,听语气感觉是调侃的样子。

窗外的风景变换,叶问草静静地看着,被压抑已久的感动和愧疚铺天盖地地袭来,一下就遮蔽了叶问草所有感知能力。

眼泪模糊了视线。叶问草出神片刻,掏出手机,点开备忘录,准备将这一难忘的经历化成文字,记在手机里,记在心里,记一辈子。

摩挲了半天的手机,叶问草构思完大致的框架,开始敲下今天的时间。

前排大伯突然说起了普通话,感慨道,“哎呀,侄女,你爸是真的疼你啊。”

叶问草打字的手顿了顿,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就听见自家老爸笑着说,“你说这个干嘛啊。”

“嘿,你大清早把我喊起来还不让我说了?”

“好好好,我的错,你说你说。”

“切。”

大伯絮絮叨叨了一路过来的细节,话里话外还透露着老家熟悉的重男轻女的味道,所以说到爸妈的紧张时完全带着不解。

叶问草刚开始还勉强附和两句,但大伯越是说,叶问草越是沉默。

她之前就知道她在老家过得不开心,就是因为家里亲戚或多或少重男轻女,自己非长非男关键自家爸妈还特别疼爱自己,简直就是两边亲戚里的泥石流,所以她这个导致自家父母“异常”的存在自然而然地遭受到了排挤。

叶问草有好多好多秘密。在她还只是个小豆丁的时候,在父母被拉去唠嗑看不见她的时候,她跌倒而无人在意,被嘲笑,被敲打,被指责没有礼貌,因为不会说方言而被异样的眼光审视,因为装睡所以荣幸地听到奶奶问妈妈为什么不把她卖掉,因为不想听一群大人瞎扯所以独自在门口玩结果被小叔悄咪咪地告知了一个秘密——“你要是不乖的话就会被卖掉哦!哈哈!”……

她讨厌老家,但从没将自己在老家受到的委屈跟爸妈讲,因为她知道爸妈虽然也不怎么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亲戚,但常年漂泊在外,他们还是非常喜欢这个老家,喜欢或许对他们而言是和蔼可亲的长辈们,喜欢小时候一起玩闹的发小们……

她不希望自己让自家爸妈为难。

而自从明确发现自己精神出了问题,她更觉得自己配不上爸妈的喜爱。因为虽然弟弟出生了,但其实她在家里的地位并没有下降多少,甚至因为弟弟很听她的话,加上好成绩,她在家里的地位还有上升的趋势。

她该报答他们的。当时坐在变态身边的叶问草如是想着,如是苦苦地从幻想中挣扎着活下去。

但是他们要是也重男轻女就好了!他们要是和那些亲戚一样就好了!那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恨这个世界!可以随随便便地拥抱死亡了!当时坐在变态身边的叶问草偶尔也会如是想着,然后因为自己卑劣的想法唾骂自己生在福中不知福。

而此刻,坐在汽车后座的叶问草仿佛与当时坐在变态身边的自己重合了。

她的身躯过于瘦小,而这份爱过于沉重,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眼泪啪嗒啪嗒地砸在新手机上,叶问草沉默地将其关机,用袖子擦拭着屏幕。而更多的眼泪从脸颊滑落,浸润了衣领。

爸爸发现了叶问草的沉默。一直在说着“没有没有”“你也太夸张了”的他似乎也有些沉默。

叶问草发现了。是因为她附和他们的对话让爸爸感到难过了么?这样想着,叶问草内心的愧疚更重了,但此刻的她真的说不了一点话。失语如此之严重,让叶问草又有些崩溃。

爸爸抿了抿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沉默没多久,他还是忍不住转过来看叶问草,结果就发现了自家闺女低着头居然不是在玩手机,而是在沉默地擦着眼泪,立刻急了,赶忙安慰人,还忍不住说了几句大伯,“你看看你瞎说什么话,不会说话就闭嘴!”

大伯立刻反驳了回去,但看了一眼后视镜后,看着抬起头来的叶问草狼狈的模样,他哑口无言。莫名觉得理亏的大伯闭上了嘴,沉默地开着车。

爸爸递来纸巾,叶问草狼狈地擦着。好不容易情绪被压下到能开口说话了,叶问草崩溃地重复着对不起。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爸爸手忙脚乱地安慰着,大伯也搜肠刮肚地说着安慰的话,然后发现自己真没什么安慰人的天赋,于是果断闭嘴,专心开车。

一场闹剧很快过去。

大伯不敢再随便作妖,只是用普通话和爸爸聊着家里事。

叶问草在后座写着故事,将汹涌的情感尽数用文字发泄。

十一点半的时候,爸爸忍不住困意,于是和大伯约好到一点叫他,换他来开车。

大伯应到好,爸爸用外套盖住自己,沉沉睡去。

叶问草沉默地在后排打着汉字,眼泪忍不住再一次落下。

凌晨时分,叶问草写完了所有故事。备忘录里,大段大段凌乱的词汇中有着无数令人失语的情绪。她又在想着死亡,想着她一百万的约定,想着无数尖叫咆哮的情景剧和那天在变态身边抓到蜘蛛丝时的绝望与希望间隙中的殊死挣扎。她倚着窗,眼中有山脉不断闪过,最终她闭上眼,在一片混乱中昏昏睡去。

第二天,比预想的快了很多,早上九点左右就到了家。

叶问草受到了妈妈姐姐和弟弟的热烈欢迎。

下车的那一刻,她已熟练地挂上了最灿烂的笑脸。

“我回来啦!”

她快乐地冲向了妈妈的怀抱。

在棉袄与棉袄相撞的那一刻,叶问草由衷地感受到了幸福的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