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三筹正,击鼓声声,听人行。
冬日淡薄的日光还未吹散冷雾,泥水冰冻在残雪上,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得响。
沉重的城门在宵禁解除后打开,不一会儿,便有一队从宁化方向来的人马查验入城。
陈明彦身着金吾卫铠甲,一夜的寒气侵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冰寒。
望着远去的车架,他眼底一抹厉色一闪而过。
同僚走过来和他打招呼,“陈世子,下值了,怎么还未归家?”
陈明彦收回视线,笑道:“这就走了。”
时辰还早,街上行人寥寥,皇子车驾更是行速匆匆,偶有人老远便避让开,不敢挡道不敢细瞧。
等到这队人马朝着皇城飞奔远去,聚在早点摊子上的食客们才轻声八卦扫听起来。
“禁军护卫,难道是三殿下回京了……”
“不像,三殿下回京必是带着凉州军。除夕将至,应该是于抱国寺斋戒的二殿下回来了。”
有食客咽下一颗滚烫鲜香的馄饨,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道:“是大殿下。”
围坐一起的大都是弱冠之年,听闻此话,面上茫然地望着说话的老者。
这老者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白汤,神秘地开口:“这是十年前被送往宁化的大殿下,高祖皇帝于宁化起兵,那里有萧姓皇族的本宅。”
一个短打年轻人问:“十年前,大殿下也不过十几岁,他犯了何事惹怒了陛下?”
老者笑眯眯地盯着他们转了一圈,说道:“这是皇家秘辛,我如何得知?”
众人纷纷一副被他骗了的表情,那年轻人继续问:“那你如何得知那是大殿下回朝?”
老者自豪地道:“我家小子在城门做更鼓手,自然早就得知了消息。”
日光终于冲透雾霭将金光洒满天地,今日的好天气算得上难得一见了。
街上也开始热闹起来,老百姓们接触不到皇家秘闻,最多如这次知道马车里坐着的人是谁。
至于这人为何离开为何又回来,回来后会发生什么,一概不知。
萧则顼入了皇城未曾梳洗换装,进宫直奔福宁殿,周海宁亲自等在外面迎接他。
日光洒满琉璃瓦的时候,就见一行人匆匆而至,为首的正是大殿下。
只见他风尘仆仆,墨发似还带着霜雪,下巴上冒出了一圈青黑的须尾也顾不得收拾,真真叫人感受到他的急切。
萧则顼上前一把抓住了周海宁的手臂,身子一个踉跄,身后两个小太监极有眼力,立时便拖住了他。
“久未见周总管,您身子可好?父皇上朝去了吗?”
周海宁低首垂眼,温和道:“老奴身子好着呢,劳烦殿下挂怀。今日免了朝议,诸事由三公按例处理,拿不定主意的才报上来。”
说话间,一行人便走到了殿门前,萧则顼牢牢地抓着周海宁的手臂,周海宁忍着那股刺痛,心下叹息。
他抽了抽手没抽出来,眼神示意小太监将厚重的门帘掀开,“殿下快进去吧,陛下等您一早上了。”
萧则顼只好松开了周海宁的手臂,快步进入了殿里。
门帘放下,周海宁挥退了众人,自己守在了殿门前,抬眼看檐角薄雪融化滴落的水珠。
萧则顼绕过高耸的云屏走进内殿,屋内烧着地龙,他因着急急赶路已是出了一身汗,此刻被这热气熏着,只觉燥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苦药味,他生生忍着呕吐,对着南窗方向双膝下跪,膝盖骨重重磕在裸露的地砖上,咚的一声响。
接着,他连磕三个头,咚咚咚,“父皇!不孝儿子回来了!”
建和帝将手中的折子放下,抬眼看过去,只能看到他宽厚的背部和高高撅起的屁股,不可置信道:“你怎么胖成猪了?”
萧则顼实没料到父子俩十年未见,父皇第一句话便是打击,他抬起头来,额头一片红,一双眼睛通红,泪意上涌马上就溢了出来,滚落在肥胖的两半大脸上。
见屋里没有周海宁的身影,建和帝压下心中尴尬,咳嗽一声,“回来了就好。”
建和帝还是不敢相信,他的儿子被圈进了,居然心大到把自己吃成了一头猪的模样。
他试图从那张猪头上寻找昔年的影子,找了半天,只能失望地摇了摇头。
“父皇?”
萧则顼跪地拖着笨重的身子往前挪了几步,“父皇,儿臣日日在佛前祈愿,希望能再见到您和母妃。接到圣旨那日,儿臣乐疯了,定是菩萨开恩,儿臣才能再回来见您……”
建和帝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不得不相信,眼前这个好大儿不仅身形像猪,脑子也是猪脑子。
一会儿拜佛,一会儿菩萨,合着是得了漫天神佛眷顾他,他才能回来?
真是分不清大小王!不知道朝哪儿拜!
这张脸凑近了再看更是不忍心,只剩下那点眉眼还依稀有相似的影子,建和帝的耐心便耗得差不多了。
他咳嗽一声,说:“起来吧,自己搬把椅子坐。”
建和帝拿起之前未看完的折子继续看,余光瞧着那胖儿子笨拙地起身,搬椅子,落座得时候甚至听到了椅子重压的咯吱声。
建和帝视线转回折子上,半晌道:“一会儿从这儿出去,记得先去皇后宫里磕头。”
萧则顼抹抹脖子里的汗,呐呐道:“儿臣省得,儿臣在宁化的时候,也是时时念着母后的。儿臣还祈愿您和母后身体康健,还有母妃,哪怕儿臣在宁化待一辈子都是甘愿的。”
建和帝无语道:“辛苦你了。”
萧则顼吸吸鼻子,脸色顿变,眼泪瞬间落下,很快就泣不成声起来。
建和帝的脑子被他的哭声搅得发昏,任他哭了半天,只剩下干嚎,才喝止:“行了。朕知晓你的诚心,退下吧。”
萧则顼委屈巴巴地起身,鼻子一抽一抽的,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去。
周海宁正盯水滴盯地出神,那水滴间隔越来越短,日光穿过苍穹彻底融化了那点洒扫过后仅剩的白雪。
笨重的脚步声到了他耳朵里时,脑子刚开始想,身子已经动了。
伸手掀起门帘,后面便露出了大殿下的身影。
周海宁微微弯着腰,将人迎了出来,放下帘子,扬声唤了个小太监来,送萧则顼出去。
看着一行人转过影壁,周海宁才又掀了帘子进殿,看到建和帝闭着眼睛,他便放轻了脚步声,走到跟前静静等待。
今日日头实在是好,这会儿已经透过玻璃射进来,建和帝背光坐着,脸上朦胧一片,让人不敢直视。
“人走了?”
周海宁道:“走了。”
建和帝忍不住道:“你说他怎么就长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周海宁说:“大殿下这是福气,瞧着跟弥勒佛似的。”
建和帝冷笑:“他若是弥勒佛,那朕是什么?”
周海宁忙掌嘴,“老奴说胡话了。”
“行了,都没听见响。”说着叹了口气,建和帝接着道:“朕是怕婉婉见到又要气了,他倒是滋润了,九九那副瘦竹竿的样子,没得叫婉婉心里更怨。”
周海宁低垂了头,道:“长公主会谅解陛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