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是有别的缘故。
李密之所以在洛阳未克的情况下,突然令李善道打完薛世雄后,攻魏郡,只能出於一个原因。
必是与李渊率众向长安进发有关。
关中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打进去的,可在庞玉、霍世举带了部分关中精锐,东已到洛阳,关中目下较为空虚的背景下,也不能不先就此,做一手预防的准备。万一,长安被李渊打下了呢?
长安的重要性,如前所述,李密比谁都清楚。
所以,他才会在洛阳尚且未拔的当下,给李善道紧急地下了这道命令。
魏郡西邻河东道的上党郡,上党的北边即太原郡。
太行山横亘在河东、河北,也就是后世的山西、河北之间。自古以今,两地若想来往相通,主要靠的八条峡谷道路,便是“太行八陉”。陉,意为山脉中段的地方。
这八条通道,便有一条的东端出入口,位在魏郡境内,就是第四陉,滏口陉的东端出入口。
其位处在魏郡北部滏阳县境内,滏山的山谷内。经由此陉,可从魏郡进入上党郡。
料之,李密令李善道取下魏郡的目的,为的就是将此陉的东端出入口控在手中。换言之,为的便是万一关中真的被李渊打进去了,他能够从河北方向,对李渊起兵的老巢太原做个威胁。
当然,只把这么一个向西进入上党郡的陉道的出入口控在手中,而且这个口通向的还不是太原,是上党,则对太原郡,可能是难以起到多大的具体威胁,但不要紧。
这个入口,可以只是第一个控制到的入口。
汲郡西为河内郡,河内郡与汲郡离得最近的属县共城县境内亦有一陉东端的出入口;魏郡北边的武安郡、襄国郡,也有一陉的入口,这些入口大可李善道在打下魏郡以后,李密或亲遣兵马,或再令他随之夺取。这样的话,数个皆可西入河东的入口在手,对太原的威胁就大了。
想来想去,李密这个时候,下此军令,只能是出於这一个原因。
见李文相、刘黑闼、高曦、高延霸、陈敬儿、王须达、高季辅、李育德等这一帮跟着自己来察看漳南城防的诸将,无不是大眼瞪小眼,没人能够理解李密此际下此令的缘故,李善道就将自己的料想,简单与他们说了一说,说完,接下刘黑闼递回的檄令,摸着短髭,忖思起来。
高季辅、李育德是宦官子弟,他们的眼界比高延霸、陈敬儿、王须达等高些。
便见李育德抚摸胡须,点头说道:“将军灼见,若非将军晓示,末将还真是不解魏公此令何图。听了将军开譬,末将乃恍然大悟。当此之时,魏公忽下此令,确是只有这一个原因可以解释。唐公李渊,柱国之后,世袭国公,隋主之中表,素有仁厚之名於世,今其起兵,非同小可,绝非窦公等等可比,且其今以尊立代王为号,直趋长安,其志尤不可测!设若洛阳未下,长安已克,天下局势,或将有损於魏公矣。先做一手预备,以胁太原,诚然有备无患。”
高季辅蹙着眉头,说道:“将军,於今我军已围漳南,将取清河,魏公此令却骤至,那底下来,该当如何是好?是接着打漳南、取清河,还是便就罢兵,先回黎阳,筹划攻魏?”
刘黑闼挠着胡须,瞧了眼李育德、高季辅,看向李善道,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善道知其心意,他这模样,一看就是不愿意这便撤兵还黎阳。
也是,漳南是他家乡,“衣锦还乡”的话都说了多少回了,现在终於兵马开到他家门口了,可以用兵清河,而且不再是与窦建德共分清河,是他与李善道两人独取清河,他又怎肯甘心便这么放弃,只因为李密的一道军令,就撤兵回黎阳,改而谋划打魏郡?
魏郡,刘黑闼也想占,可比起魏郡,他现在更急切想打的,是清河郡!
李善道沉吟了下,问于志宁、高曦、陈敬儿、杜正伦等人,说道:“卿等怎么看?”
高曦是个本分军人,下意识地答道:“兵虽已围漳南,可魏公军令既下……?”
主上有令,在他看来,理当遵从,可若是遵从,来援窦建德前,李善道就已定下的“先打薛世雄,再取清河郡”的计划,势必就不能实现。李密是主上,李善道也是主上。两个主上的意图出现了冲突,高曦也是为难起来,话到半截,回过神来,不再往下说,停将下来。
陈敬儿呲牙一笑,说道:“郎君,魏郡挨着汲郡、武阳郡,什么时候打不是打?且王仪同兵在林虑,有他响应,魏郡也不难打。清河就不同了,这回要不顺道把清河打下来的话,再来打时,又得兴师动众,岂不劳烦?俺的愚见,不如先把清河打下,再按魏公的令,去打魏郡。”
高曦本分是本分,不傻,已经转过弯来,不复再有为难之态,接腔应道:“陈仪同所言甚是!将军,魏公之令,固不可违,然我军已在清河,若就退兵回撤,不免纵失战机,似应先取清河为宜。”
李善道问李文相、于志宁、杜正伦,说道:“贤兄、司马、知仁,你们说呢?”
李文相、杜正伦自然是应和陈敬儿、高曦的话。
于志宁先说了一句:“魏公之令,不可不从。”一言既出,刘黑闼等尽皆投目於他,他却不慌不忙,接着悠悠说道,“然唯,今我军挟尽歼薛世雄部之威,方下清河,尚未进战,若便撤还,取清河之良机恐纵事小,挫了我军士气,亦不利於攻魏郡事大。因仆拙见,当先取清河!”
也算是一点试探,通过询问诸人对李密此檄的意见,摸一摸众人对李密命令的“态度”。高曦、陈敬儿的反应在意料中,李文相、于志宁、杜正伦的表态,颇使人满意。
众人的态度,已尽皆知,李善道拍板决定,说道:“司马所言,正合我心。知仁,便按司马此意,写一道给魏公的上书,备述恐伤士气之由,进禀魏公,旬日之内,候取清河,我便亲攻魏郡!”
杜正伦心领神会,显然,“正合”李善道“心”的,不是“先取清河”,而是于志宁给出的先取清河的理由,他恭敬领命,心里已开始打腹稿,怎么才能把于志宁“恐失士气”的这个理由,给它展开,帮李善道编得圆乎一点,使李密看了以后不致不相信。却也不必多说。
李密“打魏郡”的命令,李善道本就没打算听,不好办的是用什么借口拒绝,现下借口有了,这件事,他也就把之丢到一边去了,将李密檄令给了于志宁收好,继续与众人察看漳南城防。
……
漳南之得名,系出漳水。
县在漳水之南,故得名漳南。
漳水有两个源头,一个出自太原郡的清漳水,一个出自上党郡的浊漳水。
清、浊两条漳水在太行山汇成一股,是为漳水。
此水向东,流入魏郡,在邺县转而北流,至魏郡东北郡界处,又分成了两个支流。
一个向北,流经武安、襄国两郡,折向东北,又过信都郡,入到河间郡,在河间郡的东部,最终被引入大业四年开凿的永济渠中。
另一个支流向东北,从武阳郡与武安郡两郡的接壤处流过,进入清河郡,与东南边不远的永济渠大致成并流的状态,过清河、漳南等县之北,末段在平原郡的东光也被引入进了永济渠。
漳水的下游,是李善道、刘黑闼率部去乐寿时,曾在平原郡渡过的;它的上游魏郡,是李密令李善道去打的;它再上游的清漳、浊漳两水起源、流经的太原、上党,是李密想要得到的;而它中游所过的清河郡,则又是李善道现在主动要打的。
这条水算上清漳、浊漳,自河东的太原、上党,穿过太行山而到河北的平原、河间,长上千里,委实是一条沿岸尽多要地、战国时赵韩魏曾长期在此拉锯、流通河东与河北的重要河流。
河流比较重要,由此河延伸出来的一大片沼泽,也很重要。
这片沼泽便是高鸡泊,如前所述,位置在漳南县县城西南的几十里处,跨在信都、清河两郡的郡界上。高鸡泊,李善道还没去看,但听窦建德给他说过,广袤数百里,葭苇茂密。
直到而下,这片高鸡泊中,仍还有盗贼藏伏。
上次从清河郡过境北上乐寿时,刘黑闼没有余暇,所以没有派人去高鸡泊,这一回,有了充足的时间,他在入漳南县境时,已派了亲信赶赴高鸡泊,去招揽这些仍藏身高鸡泊中的群盗。
漳南县的地势是四面平坦,中间高地,县城就建在高处,城外河流环绕。
这一带河流多,又是平原,土地肥沃。
只是海内大乱以今,已经多年,虽然漳南是窦建德的家乡,高士达、张金称等部此前在清河活跃时,多避其乡里,不入抢掠,可避开的只是他家在所在的村子,并不是漳南全县,该遭的兵灾,漳南县的大部分地区也是逃不掉,多年的战乱下来,亦已是人烟凋敝,土地多荒废。
两个年轻后生,穿着粗弊的衣袍,带着兴奋,抢着指向漳南县城,争着说话。
两人相争,话听不清说的是甚么。
刘黑闼举起马鞭,轻轻地抽了他俩一下,笑骂说道:“狗日的,抢什么?一个一个说!”
这俩后生缩了下脖子,摸了摸挨打的肩膀,赶忙都止住了抢嚷,不好意思地冲着刘黑闼一咧嘴,又怯生生地看了看李善道,没敢再抢着说话,可也没人出声了,反倒又嗫嚅起来。
刘黑闼骂道:“狗肉上不得台面!”笑与李善道说道,“贤弟,乡野小子,从没见过贤弟这等的贵人,把他俩给吓着了。”令两人之一,“猪儿,你先说。”
却这两人,俱是刘黑闼的乡人。
听说刘黑闼带着数万兵马回乡,来打漳南,其旧在乡中的相识,从李善道、刘黑闼兵进漳南县境起,络绎不断的,已有不少前来投他。这两个后生,是来投人中,与刘黑闼关系最亲者,俩人都是刘黑闼的族人。叫猪儿的这个,是他的族弟;另个叫狗儿,也是他的族弟。
刘猪儿就大起胆子,继续他的话,说道:“大兄,这城里头现就没多少守卒!原先还有些,有个千余吧,但好些是王辩的兵,自王辩领着他的人马渡河,听说是去了东平郡后,这漳南县城里,现有的守卒,顶多也就千把人!胆子小得很,平时乡里遭贼,他们都不敢露头!”
刘狗儿等他说完,说道:“大兄,四哥说的没错。城里头现在是没有多少守卒!大兄你带来了这么多的兵马,打一通鼓,这城就攻下来了!大兄,给俺一队兵吧!俺打先头!”
“什么先头?那叫先锋!”
刘狗儿嘿嘿笑道:“是,是,先锋。大兄,俺打先锋!”
“先锋,轮不到你打。”刘黑闼望着三四里外的漳南城墙,想了下,问道,“守卒里边,有没咱的乡人?”
刘猪儿说道:“咋没有!大兄,就俺邻家高翁家的老三,就在城里为守卒。”
刘狗儿说道:“是呀,有的!大兄,咱乡里被募到城里当守卒的还不少哩,得有个好几十。”
刘黑闼挠着胡须,见那城墙上守卒虽有,大型的守城器械没多少,便与李善道说道,“贤弟,城里的情况,如果真像他俩所说,那这城,确实好打。不然的话,明天就试着攻一攻?”
李善道眺看漳南县城,说道:“贤兄,漳南城可能容易攻,但是清河城,前时路经时,你我都是亲眼见到的,其城颇坚,戒备森严,却怕是不好攻啊。”
“……清河城?贤弟何意?”
「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