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被软禁那日起,明珠便再也没有见过纤云。只是听说她房中贴身服侍的一干人也都被靖宁侯关了起来,尤其是纤云,甚至还受过一番折磨。
及至后来苏家被抄,家中的下人们自然也都被索拿入狱,等候发卖。纤云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能得见明珠,没想到她和飞星两家人另并几房忠心的下人都被摄政王妃打发人买了下来,又送到这里服侍苏夫人和苏衡,此时乍然又与明珠重逢,眼中已是滚下泪来,哽咽道:
姑娘姑娘受苦了
明珠摇了摇头,拉住她的手,轻轻一触,便觉比往日粗糙了许多,她忍住鼻头的酸意,柔声道:傻丫头,你才是受苦了咱们日后,再不必受那样的苦。
一时主仆二人又叙些别后寒温,纤云见明珠的肚腹已十分沉重,忙道:我扶姑娘进屋歇歇罢,太太在里屋,哥儿在书房习字。
正说着,堂屋内已有声音传来:是谁来了?
纤云忙答应了一声,道:回太太,是姑娘回来了。
话音方落,二人还未跨过门槛,只见一只茶盏已横空飞来,险险擦过明珠脸颊,砰的一声,在地上摔成了粉碎。
霎时之间,所有人都呆住了,苏夫人端坐在椅上,不过月余未见,明珠发现,她仿佛足足老了几十岁。
只见她身上还穿着昔日在家中的一件绛红对襟绣褐色蝙蝠褙子,只是因这段时日的变故,那褙子上已有许多破损痕迹,用补丁缝补着。一头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发间插戴的应该是眼下能拿出的最好首饰,唇边两条深刻的法令纹,愈发显出面相凶恶,只听她冷冷道:
你还回来干什么?你还有脸回来?!
你不是大义灭亲,做了人人称赞的孝女吗?你不是忠君体国,如今已是正三品的女尚书了吗?我真真没想到,我竟生出这样一个白眼狼来!若不是你若不是你这孽畜,咱们家怎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怎么会任人耻笑轻贱!
说着,她已立起身来,抓起手边一只花瓶,竟直接往明珠脸上掷去!
众人顿时大惊,拦的拦,劝的劝,一旁侍立的两个媳妇都扑上去抱住苏夫人,口中直道:太太,使不得!使不得!
可苏夫人仿佛是疯了,一径抓打,口中犹自骂道:滚!你给我滚!!!
我没有你这么个不孝女!就当我白生了你,就当你死了!
你怎么就这么见不得家里好?!你害死了你的亲生父亲!孽障都怨你,都怨你!!!
砰!又一只花瓶在明珠脚边摔了个粉碎,纤云忙道:姑娘,咱们先出去罢!
说着便不由分说,半拖半拽地护着明珠忙忙离开,只听屋内苏夫人的喝骂声犹自不绝于耳,许多恶毒刺耳的言辞,都是明珠从未听说过的。
姑娘纤云小心翼翼道,家里出了事,太太一时想不通也是有的,方才那些话想必并不是真心怨姑娘,不过眼下的气话,姑娘别放在心上。
却见明珠笑了笑,竟没有丝毫怒色,只叹道:傻丫头,别哄我了,是不是真心话,我难道听不出来?
苏夫人是真心实意恨着她的,恨她出首告燕王谋反,恨她破坏了苏家荣华富贵、做皇亲国戚的美梦。
奇异地是,她竟不觉得伤心,也不觉得委屈,只是有一种淡淡的释然。
从前的自己,还沉浸在那个父慈母爱的美梦中的自己,大约就是这副模样罢分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分明知道自己在自我催眠,但就是不愿醒来。
纤云,她轻声道,仿佛是在告诉旁人,也仿佛是在告诉自己,从今日起,我身上枷锁尽去。
她不会活在梦中,也不会再为了任何人而活。
转过身,明珠对着堂屋的位置,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掸掸衣角,对听到消息聚过来的众下人道:
日后我不会在这里住了,每月初一十五过来看视一次,你们要守好门户,好生服侍太太和哥儿。
众人忙恭声应喏,明珠又叮嘱了几句,方对纤云道:纤云,你想不想随我一道?
纤云毫不犹豫地点头:姑娘在哪,我就在哪!
当下主仆二人相顾而笑,明珠正欲和纤云离开,忽听廊下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大姐姐!
明珠一怔,转身过去,只见幼弟苏衡站在那里。
数月未见,苏衡又长高了一截,原本稚嫩的眉眼也透出些许老成。明珠其实应该去看看他的,她心里也一直记挂着这个弟弟。但与对苏夫人的释然不同,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弟弟
他还太小了,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他原本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却被迫承受了人生的倾覆。
衡儿明珠轻声道。
不等她把话说完,苏衡已走了过来,仰起小脸,道:母亲方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明珠心头一紧,只听孩童还有些稚气的声音续道:母亲说得不对,咱们家败落了,是因为爹跟着燕庶人谋反,我听说大姐姐曾劝过爹,还被爹关了起来。
爹以前告诉我,我要读书,要考取功名,才能振兴家业,我知道爹想光宗耀祖,但却走错了道儿。他教我的道理,自己却忘了,为自己做的错事付出代价,又如何能怪旁人?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认真地道:所以,我不怪大姐姐。姐姐放心,以后我会认真读书,考取功名,家业,就由我来振兴。
话音方落,明珠已是流下泪来,她半蹲下去,紧紧抱住弟弟,只是不停呢喃:谢谢,谢谢
就在这一年的除夕,屋外大雪纷飞之际,明珠顺利产下了一个男孩儿。
因为她怀孕时曾颠簸流离,孩子尚未足月便降生了,但所幸面色红润,哭声响亮,并未有病弱之态。
众姊妹闻之,除了玉姝即将临盆,不好挪动,都纷纷赶来恭喜看视。
她们原不知孩子的生父是谁,且明珠又是未婚先孕,世所不容,眼下却都只是打心底里为自家姊妹高兴。蕊娘如今也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因笑道:好个齐整孩子,教我也多瞧瞧,沾沾妹妹的喜气。
众人都笑道:你都有两个小子了还不知足,难道还要再得一个小子不成?我们是无妨的,恐怕大哥哥要大失所望呢!
一句话说得蕊娘不由红了脸,明珠卧在榻上,听着姊妹们说说笑笑,又凝视着襁褓中儿子酣睡的小脸,只觉心中一片宁馨。
秦雪因道:妹妹可给咱们的小侄儿取了名字没有?
明珠早已想好了,柔声道:就叫苏念君。
她不知那个人如今身在何方,天高路远,山长水阔,或许这一生,他们也无法再重逢,但念兹在兹,君心我心,此生不移。
当下姊妹们又说笑一回,因见时辰不早了,且又不好再叨扰明珠,便各自散去,登车回家。秦霜的车却一径往西,并未回傅家,而是往城外的庄子上去。
行至途中,只见半空又下起细雪,却是如春天的柳絮儿一般,触脸即化,在灯笼下看去,又直如一只只翩跹玉蝶。
一时夜色越发深浓,在那一片漆黑与风雪之中,却见远处慢慢显现出屋宇的轮廓,昏黄灯火依依摇曳,仿佛风浪中引航的孤灯。
男人身披一领鸦青色大氅,手执一盏玻璃绣球灯,不知站在二门上等了多久。而这样的光景,每一天、每一夜,便如这场细雪,既熟悉,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