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正是孟春,晚间尚有几分凉意,到了夜里,忽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击碎满地落红,清寒透幕。
玉姝在帐中辗转反侧,一直不曾睡着,忽听到窗外雨声,不禁起身推开窗屉,月色下,极目望去的亭台楼阁全都披上了一层轻纱,在雨幕中愈发如幻梦一般。
她忽想到萧璟离开那一天,也是雨声,那一晚她也是整夜无眠。
这段甜蜜的时光便仿佛是一个梦,随着他离开了,再也不曾回来,便如同泡沫似的湮灭无痕。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嘱咐我若有朝一日娶了妻,各自佩上,一大一小,同心相连。”
他送给玉姝的同心佩,她一刻不离地贴身戴着,连沐浴更衣时都舍不得取下。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到那句承诺的真实,能够坚定地,义无反顾地等待下去,等到那一袭青衣,一把青油纸伞再次翩然而至。
悄无声息地,玉姝叹了口气。
她将那枚白玉佩从贴身小衣里取出来,徐徐摩挲,目中似有无限眷恋。
玉姝没想到,如今,竟是她要先食言了。
她虽深居后宅,但自小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对朝政大事颇有见地,在秦家住了这几年,也不是闭目塞听,如今朝上是什么局面,心中一清二楚——
随着新帝登基的时间愈久,先帝对朝堂的影响渐淡,太后已经不再掩饰对权力的渴望,而奉旨辅政的摄政王,将会是她攀登至权力顶峰路上最大的障碍。
玉姝不好说这两位究竟谁更适合做那个掌权之人,但朝堂上的倾轧将会更加残酷,这是无可避的。谁都无法独善其身,包括程家,包括秦家。
玉姝不好说这两位究竟谁更适合做那个掌权之人,但朝堂上的倾轧将会更加残酷,这是无可避的。谁都无法独善其身,包括程家,包括秦家。
脑海中闪过离家前父亲慈和又依依不舍的神情,闪过他的谆谆教导,这么多年来的无限包容与疼宠。
又有初至秦家时秦母的疼爱怜惜,瞬间冲淡了她的忐忑不安,又有众姊妹兄弟间的相知相惜、关心照顾……就连偏向自家外甥女的二舅母,对她也没有一分不是。
遥想玉姝自母亲去世后,离父进京,深感飘零,但不知不觉,秦府于她来说,也已是第二个家了。
……夜色渐深,雨声渐疏,她静静坐在黑暗中,手捧着那块白玉佩,不知想了多久。
忽听桌上的西洋式自鸣钟响了数下,玉姝恍若初醒,她看向窗外,天边已微露鱼肚白,因雨势未歇,却是一片晦暗。
“姑娘如何这样早就起了?”外间上夜的锦瑟掀帘子进来查看,此时一见玉姝坐在帐中,登时吓了一跳。
忙上前来,见她眼中都是倦色,咬牙担心道:“姑娘莫非一夜未睡?都是那劳什子郡王闹的,偏他怎么就缠上姑娘了?!”
玉姝此时已然想通了,反倒释然起来,微微一笑:“打水来我洗脸罢,”又道,“准备笔墨,我要给爹爹写信。”
锦瑟忙答应了一声,唤人进来,手中不停,一面帮玉姝换了一件家常鹅h折枝玉兰褂子,围上大手巾掩了前襟,一面道:
“姑娘可是为沈家说亲的事?依我说,姑娘不必担心,只需在信中写明那郡王太妃上次是如何无礼的,老爷必会拒亲。”
却见玉姝摇了摇头,淡淡道:“我是要写信求爹爹,应了这门亲事呢。”
一语未了,房中诸人顿时大吃一惊,那半躬着身子的小丫头手一抖,差点打翻手中铜盆。
玉姝却不疾不徐,慢慢地洗了脸,又接过胭脂用了一点子,方道:“你们都怎么了,这门亲事难道不好吗?”不等锦瑟开口,她道,“我意已决,你快去罢。”
一时锦瑟只得取来笔墨,看着她铺纸磨墨,几次欲言又止,却只能默然不语。窗下的架子上,那红嘴绿脸的鹦哥儿刚吃完新添上的食水,正在架子上蹦来蹦去,见玉姝坐在窗下,便嘎嘎叫道:
“姑娘!姑娘!禽兽要捉我!禽兽要捉我!”
玉姝心中一恸,却笑道:“胡吣什么,哪有禽兽?”
那个被鹦鹉唤做“禽兽”的男人,不会再出现了。不是因他不能再出现,而是她亲手,将他推开。
她无法为了一己之私连累父母亲族,无法不顾父亲肩上背负的巨大压力,只想保全自己的这份感情。
那段幻梦一般的甜蜜时光已经过去了,就像天会亮,雨会停,梦也会醒。
玉姝提起笔,分明已做出决定,笔尖却迟迟落不下去。
啪嗒一声,墨汁滴落,在纸上洇成泪水般的一团,她听到架子上的鹦鹉忽然念了起来,正是她思念萧璟时不禁脱口的吟咏,正是他曾拥着她,在古琴前抚出的一段婉转之音——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今夕昨夕,似梦非醒,不见离人,终有别期。
她忽然一挥而就,将信快速写好,折起来放进信封中。
“打发人出去,快马加鞭送到爹爹手中。”
锦瑟虽不愿,但也只得将信接过,转身出去。
看着那封代表诀别的信消失,玉姝方才如同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一般,软倒在椅中,她面上无悲无喜,只有眼角两行泪痕。
这日过后,玉姝便病了。
秦母急得火烧眉毛,日日延医问药,又每日早晚亲来看视,太医来了,诊过脉,开过方子,也只说郁结于心。众人深知其中内情,因而也无法,不过尽量开解她罢了。
秦雪和秦霜姊妹俩虽已出嫁,也时常来探望,遥想秦霜出嫁不过数日,彼时府中还一片欢欣,此时却骤换天地,人人都没了说笑的心思。
这日秦雪又去看了玉姝,便坐车回来,方进门,就有小丫头道:“二爷身上又不好了,请了太医来看,不中用,因大爷还未回家,特来请奶奶的示下。”
原来玄昭自打病倒后,这数月光景始终未曾大愈,因这霍家共妻之秘已在三人间说开,霍陵便劝他在府中常住养病,也吩咐下人一律以二爷呼之。
但玄昭究竟还是生性内敛,情难自禁下与嫂嫂做出那等背德之事,已是违了清规戒律,辜负兄长深情厚谊,因此之后他便不肯再碰秦雪,秦雪若来看他,或是避而不见,或是一语不发。
奈何他是个病人,病势沉重时都无法挪动,秦雪若主动些,岂是他能避开的?
起初秦雪自然也是害羞的,偏见他这般回避,她反倒无限怜惜,因劝道:“二弟何必如此?左右我已经……我的身子已是给你了,你的病也可大好了,我与你哥哥也放心。”
说着便牵了玄昭的手让他来摸自己身子,果见玄昭耳上霎时间腾起晕红,口中道:“夫人错了,贫道是出家人,怎可犯此戒?”
秦雪见他语调淡然,双眼却不敢直视自己,不禁噗嗤一笑:
“先前还唤我做嫂嫂的,现在又称起夫人来了。我是谁家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