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下,长夜漫漫,但相对而坐的两人丝毫倦怠都没有。
他们对坐相视,沉默不语。一人一身墨绿色的长衫被水洗的有些粗糙。满头长发也只用一根枯莲簪轻轻挽起,眼里透着一点漫不经心,随和的不行。
但在他对面的少年却截然相反,他一袭艳红劲装垂地,三千青丝也用头冠高高束着,年轻的面容无处不透着少年人的轻狂朝气。看上去是个年龄不大的少年。
但诡异至极的是,他们的面容长得竟有八九分相似。
“……大概就是这样。”
李相夷抿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神色冷淡。他看着李莲花被碧茶之毒折磨的瘦弱脸庞,又回忆起刚刚得知的一切,内心愤怒不已。
云彼丘,肖紫衿,都是他曾经无比信任的好兄弟。可如今李莲花这副模样全是拜他们所赐!
还有那个,自己爱戴,尊敬,视为家人的师兄……
真是……令人恶心。
李莲花仍然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忍不住站起来,好凑近去看他,想仔细看看十年前的自己,“匪夷所思啊,你这真是。”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以这种方式看到那张记忆里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新奇的体验让李莲花静不下来。
直到李相夷幽怨地睁眼看他,嫌弃地推着李莲花让他重新坐下。
“既来之则安之。如今的局面可不像从前了,你最好还是不要乱跑,免得让百川院那群人惹麻烦。”
李相夷听完他这么一番话,又上下扫视着李莲花那身,在他眼里堪称破布的衣服,忽然道:“你真的……不怨吗?”
“怨什么?”李莲花被问的一愣,但又很快反应过来,“江湖上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常事。我都已经放下了。现在最大的愿望是找到我师兄的尸首,好去和师傅团……”
“单孤刀他就是个骗子!”
李相夷拍桌怒起,道,“还有那云彼丘……他明知碧茶之毒是这世上最烈的毒,还对你下手!几年的情谊都比不上一个女人的花言巧语,你难道……你难道就真的不恨!?”
李莲花被他吼的怔在原地,却浑然不在意后半句话,他抓着前面的重点,冷声问道:“你说我师兄是骗子,是何意?”
“李相夷,你把话说清楚。”
“……”
这回轮到他沉默不语了。
半晌过去,李相夷站起身来,道:“我可以说,但我有条件。”
“……什么?”
“你不怨,不代表我不怨。”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又道:“我听方多病说了,明日百川院会把找回来的少师剑公之于众。”
他一字一句道:“我要拿回来,那是李相夷的剑。”
李莲花哑然失笑,指着自己,道:“我是李莲花。那是李……”
“可我是李相夷。”
他低头看着怔愣的李莲花,声音低沉:“我不知道这十年都发生了什么,居然会让你……让我会放下一切。”
“我要他们所有人付出代价。”
第二日一早,方多病就早早等在外面。见李莲花打着哈欠出来,便迎了上去,道:“你今日怎么醒的这么晚?”
“啊。”
李莲花甩甩胳膊,慢慢走下楼梯,“昨日没睡好,咱们走吧。”
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李相夷才姗姗来迟。他面上戴着一副铁面具遮住了半张脸,让人看不清面容。
方多病拉着李莲花走在前面,小声嘀咕道:“我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你这个兄弟?”
李莲花拍拍他的肩,道:“小时候他不慎走丢,我也不好总提这伤心事嘛。现在找回来了还不好?”
他转头还不忘冲李相夷使眼色,“对吧,莲蓬?”
李相夷压着嗓音,淡淡地应了一声。
笛飞声慢慢地走在他们后面,吹了一声呼哨,引得李相夷转头看他。他问道:“昨日你说的,属实吗?”
李相夷放慢了速度,让自己的步伐与他持平,道:“笛盟主若是不信我,回去金鸳盟查一查不就知道了。”
“角丽樵对你可谓是情根深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吧。”
笛飞声转过眼眸,紧紧盯着他,“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的?”
李相夷哼笑一声,“李莲花就是我,我就是李莲花。我们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我骗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哼。”
笛飞声不再说话,只是走快几步,赶上了前面两人。
四人很快走到了百川院门口,正巧赶上了大会开始。
人群拥挤,李相夷拉着李莲花走在最前面,看清了高台上的几人。此时更是心头火起,被李莲花死死攥住袖口才勉强平复了心情。
李莲花转头瞥了眼站在人群后方的笛飞声,拽着李相夷袖子把他往后拉。
乔婉娩走上台前,她望着少师,心中翻滚的酸涩久久不能平复。她眼眶略红,面上有些憔悴。踏步向前,道:“这么多年,能寻到相夷生前从不离手的少师,我们也十分慰藉。今日,望我武林中人,莫忘记惩恶扬善,天下太平的理想。”
“不负相夷他心中所愿。”
她话音未落,台下便已响起阵阵私语声。李相夷恍然间记起,从前乔婉娩总会跟在自己身后。一同练剑,习武,打坐。她面上总有温和的笑,婉柔又舒心。
可如今是十年后的光景,从前佳人也寻觅不到半分记忆中的模样。
他又回忆起那些记忆碎片,那日她大婚,心中装下了另一个人。这才在心中叹了口气,不多做言语。
后世的他和阿娩,便是已经无缘了。
笛飞声忽然道:“我还以为,乔婉娩是你的女人。”
李莲花只是转头瞥了他一眼,道:“乔姑娘,她只属于她自己。”
李相夷无声地叹息着,转而将注意力放在台上的肖紫衿身上。
高台之上,肖紫衿小心护着乔婉娩,又上前一步,朗声道:“肖某有幸,与诸位一起见证少师剑重见天日。”
话毕,便有人上台去掀开了红布。露出了展台上沉寂已久的少师。
李相夷双手抱胸没说话,李莲花微眯了下眼,同样沉默不语。
方多病兴奋地去拍李莲花,道:“快看!真的是少师!李相夷就是用它自创的相夷太剑,一战惊绝江湖的!”
“听说为了博乔姑娘一笑,还在剑柄上系了丈许红绸,在扬州江山笑屋顶练了一套醉如狂三十六剑,引得万人空巷。”
方多病说这话时满眼都是对曾经李相夷的敬仰与向往。李莲花却毫不留情地哼了一声,道:“也只是少时心性,做事情太夸张了而已。”
李相夷在他背后闻言气愤,用剑柄狠捅了他腰间一下。李莲花被这一下打的猝不及防,回头瞪了他一眼,“我还觉得那红绸系的太长了呢。”
李相夷被呛了一下,不满道:“系长点舞起来才好看,你懂什么。”
“是啊。”笛飞声在旁边赞同地点点头,“竟这般招摇。”
他这句话又惹得李相夷不快,道:“少年心性,就是招摇些又如何?”
方多病不乐意起来,道:“就是,你俩什么态度啊?这可是你们俩无法觊觎的高度,我看你们纯属妒忌。”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人当面夸赞了,但李相夷这次却突然觉得有些羞涩,于是抱着剑没说话,转头继续去看少师。
“诸位若是想尽兴,可上台来比试一番。一炷香内,谁若是能摘得上方的红绸花,谁就有能一碰少师剑的资格。”
肖紫衿话音刚落,香便已经点燃了。方多病高声道:“必须是我!”便迫不及待地冲上去和人抢夺起那红绸花。
他们在剑台上打斗着,李莲花三人在台下却唠起嗑来。他问笛飞声:“这认识你这么久了,你背的这把刀叫什么呢?”
笛飞声淡淡道:“刀。”
“刀。”李莲花重复了他这个字,诧异问他:“没有名字?”
“刀就是刀,要什么名字。”
“取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名字,”笛飞声转头过来戏谑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还不是落入他人之手。”
李莲花不想与他争辩,便摇头无奈道:“你说了算。”
李相夷双眼紧盯着台上,还不忘过来插嘴:“你这么多年武功进步缓慢,没觉得是没给刀取名字的问题吗?”
“什么?”
“不论刀客剑客,武器都是最重要的,就如同伴侣一般。只有达到了人器合一的地步才能在武道上有所感悟,突破,甚至武术大成。”
李相夷回身过来,歪头看着他背后的那把刀,道:“你给它取个名字,说不定就能突破你那悲风白杨了呢。”
笛飞声看他,哼了一声,没说话。李莲花冲他笑笑,又问他:“那你现在用的这把剑取名字了吗?”
“不过是充量之物,我没打算长用。”李相夷的眼睛紧紧盯着剑台,“我要的是少师,那才是李相夷的剑。”
而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场上又涌来数十人冲到看台上去摘红绸花,却都被飞身上去的李相夷一脚踹了下去。方多病看准时机,却还是被抢先一步。红绸飘落,眼看就要掉在红衣少年手里。
李莲花就是在这个时候被笛飞声一掌推上台去的。
李相夷察觉到他跌了过来,便用剑柄再次挑起红绸花,转身去接他。方多病趁机跃起去抢,不慎撞上了他的肩膀,把人撞歪了几分。
李莲花扑在他怀里,李相夷却用剑身一卷,红绸花就这么被拽着落下,正巧掉在刚爬起来的李莲花手里。
方多病落地转头去看,才发现是李莲花不知何时飞了上来。他怀里还抱着红绸花,被李相夷扶起刚刚站稳。
“李莲花?你怎么上来了?”
李莲花闻言只能尴尬笑笑,偏过头狠狠瞪了台下的笛飞声一眼。头疼地叹了口气。
高台上的乔婉娩猛地坐起身来,双眸死死盯着李相夷看,那潇洒红衣的模样像极了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口中不禁喃喃道:“他……好像相夷……”
佛彼白石四人也跟着上前一步,肖紫衿心中大惊,面色阴沉无比。但还是朗声祝贺着李莲花摘得红绸,请他拔剑一试。
“……”
李莲花没说话,方多病却朝他开心,笑道:“李莲花,你踩了什么狗屎运啊。”
李莲花训他,“狗你个头啊。”
白江鹑在高台上道:“这位朋友,并非是四顾门的旧友。敢问尊姓大名啊?”
“……哦,”李莲花慢吞吞地反应过来,“在下,姓李。”
纪汉佛与石水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不可置信。乔婉娩瞪大了双眸,白江鹑喃喃道:“李?”
“李什么?”
这个姓几乎牵动了高台上七人所有的精神,都在等着李莲花回答。
“莲……”
李相夷侧身把他挡住,也堵上了李莲花刚吐出半个字的嘴,“这是我家兄长,名为莲花。”
“……哦哈哈,原来是李神医啊。久闻大名。”白江鹑出声打破了僵局,“那这位少侠是?”
“我是他弟弟,李莲蓬。”
白江鹑细看了他们两眼,才道:“那今日试少师剑的机会,就落在李神医的身上了。”
“呃,可是在下不太会使剑啊。”李莲花故作苦恼,话锋一转,又道:“我擅用医术,但舍弟擅长用剑。倒不如把这个机会让给他吧。”
“这……”
佛彼白石四人对视一眼,不作回答。反而是肖紫衿眯了眯眼,笑道:“虽说这绸花既是被李神医摘得,自然得李神医来试。但你若是不愿,我们也自不会强求。”
“多谢肖大侠。”
李莲花朝他拱手一礼,转手把剑往李相夷怀里扔去,拉着方多病下了台。
李相夷伸手拔出剑来,朝烈日一指。人群中的笛飞声却悄然捏了块石头在手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出,正巧砸在雪白剑身上。
剑身猛地碎裂,破成几段砸在地上。
“?!!”
高台上的几人瞬间倒吸一口冷气,乔婉娩眼前一阵眩晕,险些背过气去。众人赶忙走下台,石水怒斥道:“你竟敢毁少师!”
方多病虽然被眼前一幕也吓的愣神,却也赶忙拦着他们,解释道:“这当中肯定有误会……”
他又转头对李相夷小声问道“这剑到底怎么回事啊?”
李相夷嗤笑几声,把剑柄扔下看台,道:“这剑是假的。”
此话一出,台下众人惊呼,明显不信。白江鹑严肃问他:“你为什么说是假的?”
李相夷抬低头看他,没说话。
乔婉娩闻言只顾的匆忙捡起剑柄,定睛一看,确实是假的。她心神巨震,但仍然朗声道:“当年相夷和无忧剑客一战,剑柄上曾留下一处剑痕。这剑是假的,不是我寻回的少师。
乔婉娩闭了闭眼,声音发沉,“纪院长,剑被调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