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权势唯聚一宇,皇权如天无人可逆。
沈安若望着那逐渐向上的白玉石阶,犹如泰山在前,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她不知头顶的烈日为何那般火辣,也不知自己的双脚为何而沉重;她的额头和后背都沁满了汗水,整个身体却是异常冰凉的。
她也曾极其向往能够立身于紫宸殿中,如果说景都皇宫是这世上最威严璀璨的建筑,那紫宸殿便就是整个皇宫的中心。
多少政令从此殿传出,多少佳话在此殿扬名,贤臣良将、国之脊柱无不想在这座殿宇中一抒己见,宁死进谏。
当然,殿中也有污秽与不公,这些污秽与不公同样会被世人津津乐道。
若去总结,不过就是帝王权术。
但,这座殿宇又对沈安若有着特殊的意义。
——遥想当年,顾英鸢在此封侯,开创女子之先河,敢为天下第一人。
——那时,身为女子的顾英鸢又是何等的风光夺目,万民朝拜,无不称颂。
沈安若既要立志成为大襄朝第二个顾英鸢,那也必躲不开这紫宸殿。
如今,紫宸殿依旧是那般得威严高耸,可顾英鸢却已西去无影,只留唏嘘尚在,且还褒贬不一。
沈安若不知自己能不能有顾英鸢的那份幸运,亦不知今日能否善终。
她只觉人生过于诡谲,好时能为神佛,坏时就连恶鬼都不如。
无论是神佛,还是恶鬼,又皆身不由己,就好似反复无常的天气,一刻风雨,一刻明媚。
这背后究竟是何人在操纵?
若说帝王无情,帝王的确无情,可以做到视而不见,也可以做到不顾旧情。
当,视而不见和不顾旧情同时发生在沈安若身上时,那么她是否也只能接受万劫不复的结局?
她当然无法得知自己今日的结局,她的身体似也在抗拒着继续向前,在步履越发缩小跨度间,她甚至有些后悔入了这宫墙。
——她明明有能力自立,单是手握六十三万大军她就有足够的本钱,何必来此要去讨好一个阴晴不定的帝王呢...
——说直白些,她只需奋力挥手,心一横,顷刻间便能率兵踏破任何地方。纵使万丈高楼、城池数丈,谁又能抵挡住她的红颜一怒...
——这或许就是沈天挐为何想让她违逆圣意的原因,沈天挐很清楚她已有了绝对的实力,她现下也足以对抗任何人。
不,她能对抗的又何止是人,哪怕是当今圣上举全国之力,都难以撼动她分毫。
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还要这般逆来顺受,更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来遭这份罪,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忠君爱国,顾全大局吗?
她想逃,身体却早已僵硬,无法转身;她想放慢脚步,紫宸殿前的宦官却已唤响了她的名号,“宣天下兵马大元帅、镇北王妃沈安若觐见。”
还别说,这名号从宦官口中扬出,还真有那么几分气势。
——只因,是那殿前宦官刻意拉长了声音吗?
——不,是否拉长声音其实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声音是在紫宸殿前喊出的。
——这就好比市井街头的叫卖声,也没见比这宦官喊得声音短小,可就是有天差地别。
随着殿前宦官声落,沈安若已然无了退路,索性腰板一挺,加快步子,踏过了那条普通人一生都难以进入的门槛。
这一刻,文武百官皆聚眸在她的身上,她的身体也瞬间燥热无比。
这就好比刚坠入冰窟窿,又被人架在火上烤一般,这感觉绝不好,有那么几分“锦绣楼”的舞娘刚登莲台时,被一群男人不怀好意盯看的感觉;亦有一种被杀气和怨气笼罩住的窒息感。
但,她还是步步向前,眸光呆滞且死板。
她并没有看向龙椅上的萧文景,反倒一直凝视着龙椅下方的台阶。
可,台阶又是模糊不清的,尽管走上龙椅的台阶并没有几层,于她而言却是一堵无形的气墙。
“镇北王妃沈安若,拜见陛下。”
好在,她没忘记躬身行礼,也没忘记从袖摆中掏出遏摩国的国书。
萧文景的眸光似有些迟疑,事实上,自打沈安若步入朝堂后,他的双眼就嵌死在了沈安若的身上。
现下,他更是猛然一震,有想要微微起身的动作,却终是腿软身滑,只能在龙椅上尽显无措。
“嫂嫂...不,亲王妃...还请亲王妃快快起身。朕早就言过,亲王妃见朕可不行拜礼。”
沈安若慢慢直身,并将遏摩国的国书缓缓举起,“陛下,臣被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后未敢有一刻懈怠,臣率军直取遏摩国腹地并亲手灭掉了遏摩国阿卡曼一族。遏摩国圣女梵珞娅为保根基不失,写下了愿与我大襄结为秦晋之好的国书,只求与我大襄百年和睦,再无兵戈。”
萧文景微弓着身子站起,连说着“好”字,“好,亲王妃果真是大襄朝的福将也。如此一来,大襄西南局势可得长久稳定,朕也不必再为西南边关的战事分神了。”
他说罢,便迫不及待地看向吉祥,“快,快将遏摩国国书呈给朕,朕要瞧一瞧那遏摩国圣女梵珞娅究竟都写了些什么...”
他拿到国书后,又连声喃出着“好”,仿佛国书上的每一字都使他赏心悦目、爱不释手。
然,沈安若这时又开口说道:“此次征战遏摩国,我军伤亡惨重,除我家王爷和镇西军主帅曹杰逾战死外,臣麾下三名女将也被一股神秘势力劫杀在遏摩国的椰林中...”
萧文景闻言,赫然收敛笑容,随之双手不禁抖动,他的脸上也附上了一丝恐惧,紧接着脸色一沉,骤然瘫软在了龙椅上。
沈安若,接着说:“臣感念三名女将忠心不二,直至战死都不曾身退。故,才将她们三人的尸身先送回北疆安葬,以至于耽搁了面圣的时间,还请陛下恕罪。”
右相严杰突得发笑,朝沈安若蔑视一眼,沉声道:“亲王妃既能护送三名女将的尸身至北疆,却不护送镇北王齐麟的尸身回景都安葬,这多少有些说不过去吧...臣可是听说,亲王妃还以火葬的形式当着镇西军将士的面,焚烧掉了镇北王和曹杰逾的尸体...这其中怕是有什么猫腻吧?”
沈安若,自若回道:“敢问右相,你从中看出了什么猫腻?”
严杰,狰狞咬牙道:“这其中有什么猫腻,恐也只有亲王妃你自己知道吧?!”
他忽然拱手举向萧文景,“陛下,臣怀疑镇北王根本就没有死!”
萧文景眸光呆滞,依旧半瘫软在龙椅上,无言。
沈安若也拱手拜道:“陛下,臣之所以焚烧掉镇西军主帅曹杰逾的尸身,全因曹杰逾大将军一生所愿便是守好西南边关。即便曹杰逾大将军已死,他临终的夙愿也是想继续待在终身守护的土地上。至于...我家王爷...”
她顿了顿,表情一瞬痛苦,猛地捂住心口止不住颤抖,“臣又何尝不想我家王爷能够回到景都,我家王爷贵为亲王是要入宗庙、葬王陵的,可...”
她随之也咬牙切齿了起来,“可我家王爷不知被何处来的歹人杀害,已然被烧得面目全非,只留下了半张脸得以辨认,才有机会被随行的镇北军将士带回至镇西军大营中...”
“本妃望见王爷的脸,尚且钝痛不已,难道还要王爷死后再去面对景都百姓的指指点点吗?!王爷相貌出众,在景都城内也多被百姓赞为大襄第一美男子,歹人虽毁得是王爷的脸,却也着实是想毁掉我大襄朝的颜面呀!”
她又狠厉地看向右相严杰,继续说:“我大襄朝的颜面被不知名的宵小尽毁,真是右相想要看到的结果吗?!本妃忍受锥心之痛,烧掉王爷的尸身,就是要保全大襄朝的颜面!右相却咄咄逼人,反倒恬不知耻地道出其中藏有猫腻,还请右相点明本妃到底藏下了什么猫腻?!”
她侧身移步,步步逼近着严杰,其脸上也覆满了杀气和幽怨,“本妃实在不知右相欲要何为,倘若右相只是想折辱一下我家王爷,那本妃不妨效仿一下当年“锦绣楼”中的秦笑可,势必要你严家拿命来偿!只是,本妃可没秦笑可那般柔弱,即便被问斩,也会先灭掉你整个严姓家族!”
“你...你你你...”严杰恼羞成怒,“你大胆!竟敢在朝堂上公然威胁本相,你...”
“啪!啪啪啪!”
没等严杰说完,沈安若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怒扇着严杰的脸,严杰的脸上不仅有惊愕,还有着十足的恐惧。
他不敢动一下,就站在那里被沈安若掌掴着。
“本妃有什么不敢的?!我家王爷已死,你以为本妃还想独活吗?”
沈安若说完这一语,又一脚踹在严杰的身上,严杰即刻跌落,彻底傻了脸。
没曾想,沈安若的举动却被不少大臣连声叫好,当沈安若侧眸去看时,才赫然察觉这些叫好的大臣都是些少年郎——他们应该是大襄首次科举后,新晋的官员吧。
萧文景依旧无言,他仿佛进入了一场梦魇,呆坐龙椅,早已逃脱不掉了。
太师赵衍不得不出面解围,只见他先朝萧文景一拜,又转身面向文武百官,拱手道:“各位,各位...眼下已不适合继续议政了,还请各位先行退去吧。”
就在这时,萧文景竟突然开口道:“大哥...大哥他真的死了嘛...为何朕没有一点感应...朕与大哥情如手足、从小一同长大,大哥若已身死,朕又怎会感受不到丝毫前兆呢?”
他骤然冲出龙椅,碎步下得台阶,一把拽住了沈安若的双臂,“亲王妃,朕要听你亲口说...朕的大哥是否真的死在了异国他乡?”
沈安若眸光坚毅,紧紧凝视着萧文景,迟迟点头,“回陛下的话,镇北王齐麟的确已死。”
“死了...死了...大哥真的死了...”萧文景震身后仰,一屁股坐在龙椅下方的台阶上,继续碎语喃喃道:“大哥都死了,朕为何还活着...朕是否也该随大哥同去...”
百官见状,纷纷跪身劝阻,“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其声震耳欲聋,响彻殿宇,右相严杰似乎也逐渐清醒了过来,连忙跪姿,补充道:“还请陛下为镇北王修建衣冠冢,沈安若作为镇北王妃理当为镇北王殉葬!”
太师赵衍眸光一惊,当即阻道:“陛下不可,世子齐琛尚幼,古往今来凡殉葬者多为未生育或子嗣早夭的妃嫔,让镇北王妃殉葬并不合乎常理。即便,镇北王齐麟只有镇北王妃一位正室,可王妃已为镇北王诞下了小世子,陛下您也已加封世子齐琛为武宁侯...按照祖训,生育儿子获封藩王的妃嫔可免于殉葬;部分因特殊贡献,如家族功勋的,也可被赦免呀!”
未等右相严杰反驳,赵衍又高声道:“何况!何况镇北王死后,镇北军便也无了主心骨,倘若镇北王妃再有什么不测,恐...恐北疆局势危矣!”
萧文景的眼珠子在眼眶中急速转动着,手臂也在无措地举落着,他似仍在小声喃喃着什么,可这一次他的声音却极微极小,极微极小的声音自也无人能听到。
要按道理来说,此刻最不安的应该是沈安若,若她真的要被殉葬,那也绝对是大大的悲剧。
——她有理由相信齐麟并未真正死去,在丈夫生死不明下,她却要伴着丈夫的旧衣物被埋在王陵中...那黑不见底又令人窒息的地下坟墓,纵使她有再多悲鸣,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大概没想到右相严杰会如此恶毒,她也着实不知齐麟是在何时惹到了严杰。若无恩怨,今日严杰又为何要处处置她于死地呢?
偌大的谜团正盘旋在沈安若的头皮之上,在这个分不清是敌是友的朝堂上,她就像是一座无依无靠的孤岛,正朝着大海深处逐渐偏移着。
她无力地环视着百官,终将眸光定死在了萧文景的身上。
突然,她柔柔一笑,这柔笑是那般得猝不及防,又是那般得诡异,“好啊,本妃能陪我家王爷一同进入王陵,那再好不过了。本妃出身武将之家,本不该有今日之荣耀,却得镇北王垂青,授以正妻主位。王爷真情厚意,对本妃更是爱护有加,先以三十八万镇北军为聘,又以整个北疆相托,本妃这一生也算是见识到了众多风景,也享用到了万千荣华,此生自当足矣。”
她一点一点地靠近着萧文景,脸上仍带着一抹柔笑,“陛下,您就应了右相严杰的请求吧。本妃自愿殉葬,还请陛下成全...”